白夜_贾平凹【完结】(51)
包扎了伤口,又打了破伤风针,夜郎依旧被带回了派出所。夜郎问为什么还要扣留他?警察说:“你以为事情就完了?就依你说的,是张炯衅事,一面之词谁信的?你有本事把张灼抓来,事情落实了放你回去!”夜郎说:%陉谁不怪谁,老板在场他能作证的。”老板却说:“我只要赔偿我的损失。”颜铭听说是和张灼殴打的,心里越发不安,对警察说:“同志,夜郎是好人,好青年,他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放人?”警察问:“你是他什么人?”颜铭说:“我是他老婆。”警察说:“你咋有这么好个流氓老公?!”夜郎一时性起,吼道:“颜铭,你不要给他们说啦,我是流氓,我就是流氓,我是流氓我还怕什么,我就在这里好了!”警察说:“好嘛,好嘛!”掏了手铐咔嚓把夜郎双手铐在了屋门口的立柱上,赶着颜铭和那个老板出门,说马上他就要下班呀,有问题明日再说处理。
颜铭在大门外的槐树下呜呜地哭了一场,忽然就想到了宽哥,急去电话亭给宽哥拨电话,又没钱,说好话向别人讨要了几角,电话拨了,宽嫂在而宽哥上班还没回来。搭了出租车就去宽哥家等,又得让宽嫂掏了出租车钱,一等等到晚上八点人还未回,颜铭又操心了夜郎没吃饭的,从笼里抓了几个包子说她要去派出所看看。宽嫂骂了颜铭遇事慌慌张张,但还是留了言在门上,也和颜铭一块往派出所赶去。刚到巷口,宽哥骑了自行车过来,宽嫂一见就骂:“你死到哪儿去了?六点下班,现在几点啦?”宽哥说:“东京路菜市场一个女孩被抢了包,头上又挨了一砖,昏倒在地,围了那么多人就是没个管的,我送她到医院去,再过半个小时她连命都没有啦!”宽嫂说:“你救别人哩,谁救咱的人?你还讲究是警察,大水冲了龙王庙,夜郎现在就在派出所里生死不明的!”宽哥登时脸色大变,问怎么啦?颜铭粗粗说了一遍,宽哥却蹴在那里不言语了,从口袋摸了烟吸。宽嫂一把把烟夺了,说:“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吸烟?”宽哥说:“我担心就担心他惹乱子,果然绳从细处断,怕啥啥就有鬼!怨人家警察什么?我要是遇着,我也要先把人扣起来的!社会风气不好,就是他们这么斗殴打架!少了个指头?命没搭进去就烧高香啦!没个指头也好让他得个乖!——要结婚的人了,说得好好的去办结婚证呀,选旅游的日子呀,为啥却去喝什么酒?为啥就与人家打架?”颜铭说:“这都怪我,是我给他惹的祸根。”就又呜呜地哭。宽嫂骂道:“我们等你,是要听你训话吗?现在人在派出所里被铐着,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吃,又受着伤,还不知这一夜是死是活。我可告诉你,我不管你怎么说,今晚上,我要夜郎回来,夜郎要是不回来,你就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我就是当寡妇也不落个警察老婆的名招人耻笑!”说罢,拉了颜铭的手就往IiI走。宽哥看着她们走了几十米远了,就喊颜铭,颜铭过来,他说:“夜郎的事我能不管?总得有个管法呀!依你嫂子的话,我去派出所要人,我不是个领导,就算是个公安局长,也是不敢徇私枉法!让我去走后门,不论三七二十一让放了夜郎,人家派出所能不能同意,就是同意着,我便好脸面去啦?这类事的法规我知道,人是能放回来,可罚款是少不了,多不罚也得少罚,酒楼总不能白白遭损失,当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过去了就过去了?现在最关键的是抓到那个张炯,抓了他才能澄清事实真相,你知道张炯家住在哪里?”颜铭说:“我知道。”宽哥说:“那你跟我走。”又走过去对宽嫂说:“你别给我黑脸,好像你关心夜郎,我是旁人外人?你有本事你怎不去把夜郎领回来?!我告诉你,你回去拿上千把元,立马先到派出所去,我和颜铭去找个人。”宽嫂说:“我不凶你凶谁去呀?不凶你你还不肯想个办法哩!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宽哥说:“每月大头都给你了,我哪儿有钱?”宽嫂窝了一个白眼,从自己口袋掏了二十元,说:“你瞎狗不知人好,我是怕你没了钱一会儿吃不上饭!拿上,先去一人吃一碗羊肉泡馍,颜铭还没吃哩!”颜铭不好意思,但又不知说什么,宽哥却把二十元一把拿了,说:“不拿白不拿的,得她的钱也不是容易的事哩!”
两个人去了张炯家,张炯正在家看电视,一见来了警察便怯了,让座,递烟,沏茶。宽哥不坐不吸不喝,黑着脸只问打架的事。张炯脱了衣服让看背上的伤,宽哥提了警棍,说:“我一看见文刺的蝴蝶就知道你该跟我走一趟了。”张炯说:“这与蝴蝶什么事?文身是一种艺术呀!”宽哥一撩衣襟,露出裤带上的一副铐镣,说:“用不着使用这玩意儿吧?”
带着张炯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办公室灯黑着,偌大一个院子里,只是那排平房顶头的窗口亮着灯。颜铭先自起了哭声:“夜郎是铐在办公室的,那里没了灯,会不会被抓到牢里去了?”宽哥阻止了,兀自去敲那亮灯的房子,值班的已不是那个满脸青chūn痘的警察,宽哥就进了屋子,在里边嘁嘁啾啾地说话。颜铭战战兢兢立在院子里,只一眼一眼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张炯,生怕他突然起身从大门口逃走。张炯似乎没有逃的意思,恐怕也明白逃不掉,抬了头拿凶狠狠的眼光看颜铭。颜铭觉得那双眼睛像狗眼,黑暗里发着绿光,就使劲敲窗子,宽哥就出来了,叫张炯进去,张炯还吸着烟,宽哥一把将烟就打掉了。,过了一会儿,四个人一块去办公室,推门一拉电灯开关绳儿,颜铭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夜郎仍铐在柱子上,满头满身都是水淋淋的。颜铭先叫了:“这怎么啦,满是水?”夜郎说:“他拿洗脚水浇的。”警察说:“你要喊叫嘛,你不喊叫我给你浇了?!”过去把铐子开了,还让夜郎把吐在柱下的痰用脚蹭了,就钩着手招张炯,张炯走过去,畴地就把他按在柱子上铐了双手。四个人重新到了那间小房子,宽哥就开始训斥夜郎,一定还让夜郎向警察承认错误,警察似乎并不稀罕这些,拿着笔在桌面上敲,说道:“该罚五百元的,减免些,三百吧,钱呢?”宽哥说:“钱马上就送来。颜铭,你去看看你嫂子来了没有?”颜铭走出来,才到门口,便见宽嫂满头大汗地跑了来,却提着一个旧篮子,里边放着一些土豆,颜铭说:“你捎带着买菜了?”宽嫂说:“哪里是买了菜?!”瞧瞧四下没人,从篮子底下掏出一个饭盒,饭盒里放着一千元。颜铭也不禁笑了:“你这么小心的?”宽嫂说:“我还没有带过这么多钱在身上出门的,刚才在公共车上,有个男子不停地挤我,我真吓得出了一身汗,怀疑那是个小偷——夜郎呢?夜郎出来了吗?”
事过两天,戏班从外县归来,南丁山到处找夜郎,找不着,在时装表演团见到颜铭,颜铭拿了一包水果糖招待他。南丁山不吃,颜铭说:“喜糖你也不吃吗?”南丁山并不惊奇,说:“结婚啦?几时结的?”颜铭说:“前天。”南丁山倒有些埋怨地说:“好急的,等不得我们回来。改日我要去贺贺的!”颜铭回来,就把这话给夜郎说了,夜郎沉吟了半天,说:“我成了这个模样,你还真的要和我结婚?”颜铭说:“瞧你那傻劲,你受伤还不是为了我,我哪里就又嫌弃你没个指头?原先安排出去旅游的,看来是去不了了,我就说前日是喜日子。”夜郎说:“你倒会选日子。”脸上显着奇怪的笑,又说:“该我的怎么都会来的,不该我的怎么也不是我的。”当天下午两人就去领了结婚证,悄无声地在门上贴了个红喜字,结婚证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天未黑严,南丁山和戏班的康炳他们提早来了,一串鞭pào在楼下响得天摇地动,上得楼来,抱的是玻璃字匾、榆林毛毯、高脚酒具、茶盘茶碗、矿泉壶、电饭锅、热水煲、一截白丝绸、一袋花生和核桃枣儿,还有给夜郎的一顶麻呢小礼帽,颜铭的一双细高跟皮鞋。夜郎说:“怎么不把商店也背了来?!”赶快拉客进屋。指派阿蝉飞也似的去街上买些熟食,启了一瓶酒就来喝。南丁山当然责怪夜郎不提前告诉他们,猴急了,戏班不回来就突击办事,是不是有了什么情况?叫了颜铭过来,当面走过来再走过去。颜铭心虚,扭捏着不来,说:“哪有你这样当领导的审查部下,买骡子马吗?——有什么问题?”南丁山说:“嗯,还遵守纪律。那我就知道了,夜郎在乡下害病原来是假的。”颜铭说:“这你又错了,病是真的,回来才慢慢好了。”南丁山说:“夜郎害的是爱情病,回来吃女人就好了!”众人笑了一会儿,夜郎说:“真怪的,我在乡下怎么就得了那种病,现在那病是没了,可夜里还是盗汗,衬衣都是湿透的,你瞧,是不是瘦多了?”康炳说:“当然瘦了,将来怕还要成药渣子哩!”颜铭在厨房里洗苹果,脸已通红,削了苹果过来先给康炳,说:“把你嘴占住就没臭话了!”阿蝉把熟食买回来,三下五除二地摆上桌,是一盘五香凤爪、一盘酱猪脚、一盘腊羊肉、一盘海菜、一盘盐煮杏仁、一盘凉兔肉、一盘撕开的烧jī。入席吃喝,举杯相碰,夜郎象征性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南丁山说不行,夜郎就推托自己有伤不敢喝的。南丁山说:“那夜里gān事了没?gān事都不怕的还怕喝酒?受的什么伤?”颜铭说:“我们出外旅游,他把指头伤了,真的不敢喝的。我代他喝这一杯吧。”碰过杯。夜郎大杯小盅地只让客人痛饮,颜铭也陪着喝了一圈,再到厨房里去经管阿蝉炒热菜时,夜郎借故也去了,悄声说:“你怎么敢那么喝的,你要生个痴傻儿吗?”颜铭说:“我杯子里是白开水的。”夜郎便放心出来再劝酒,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脸色红起来,尤其康炳,红得像涂了油彩,说:“再要演出,就不要给我上妆,班主给我买三两白酒就是了。”南丁山说:“你酒还少喝啦?”康炳就嘿嘿地笑,不好意思。夜郎问怎么回事?康炳便说前十天演《贼打鬼》,他扮的是那个赤发鬼,出场前偷的喝了酒,等到台上演鬼上吊,绳子系在脖子上吊往半空,原本我要双手去拉绳子的,但醉得迷迷糊糊,差点真的上吊死了。夜郎笑着说:“人死了托变鬼的,鬼不会死,鬼死了托变什么?”南丁山说:“鬼吓不死,死了又托变人嘛。我看你夜郎就是鬼变的——瞎人都是鬼变的,你,康炳,我,还有咱们文化局的领导。”夜郎说:“哎,说到这,我要给你们告诉一宗事哩,知道不知道?你们走后,吵吵嚷嚷着要提拔宫长兴到文化局当局长呀。嘻,他能当局长,我也就能当个市长的了!可人家不知走的什么门子,偏偏就要提拔!”便把在传呼机上捣乱的事说了一遍,得意得手舞足蹈。南丁山却说:“原来传呼机上的事是你gān的?”夜郎说:“怎么样,漂亮吧?”南丁山说:“你这才是火上加油!你只图结婚哩,颠鸾倒凤地受活哩,啥事倒都不知道,宫长兴已经是副局长了!又专门分管的是群众文化工作。”夜郎急了,说:“这不可能,传呼机的事在图书馆反应大得很,大家好不痛快;群众基础这么差的人怎么这般快就当上了?”南丁山说:“我是回来听说的,正是传呼机的事,连上边领导都知道了,说是现在风气不好,只要说要提拔谁,谁的告状信就多起来,要听下边的反映,但一定要分析情况,要保护gān部,传呼机的事纯粹是一种陷害人的做法,所以原来还准备再考查考查的,后来就立马下文,任命了宫长兴。我们一回来,当然少不了去局里汇报,人家还算支持戏班的扶贫演出,但有了新规定,上缴的管理费高出了一倍。”夜郎说:“凭什么让缴那么多管理费?”南丁山说:“他说局里困难,几个正式戏曲团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夜郎说:“他们发不下来与咱屁事!现在什么都按市场经济管理,就是戏曲团国家还要着!说起来没有不认为那些团太多了,是累赘,可哪个领导都不愿承担在他手里砍掉几个团的责任,一个团养活那么多人,在城里演没人看,到乡里去又不愿放下所谓艺术家的架子,那就只有饿着去吧。这宫长兴一上台就出馊主意,给咱们不贴一个子儿,倒收那么多钱,还不知以后怎样勒措着咱哩?”南丁山说:“人真是没长前后眼,为了祝老咱恶了宫长兴,只说桶往井里掉,没想如今井要掉到桶里去了。”夜郎说:“走到这一步,也只能恶他,传呼机的事没能弄倒他,我偏不信再弄不下他来的!你和信访局的人熟不熟?”南丁山说:“那局长认识是认识,还是当年通过祝老介绍的,有什么事?”夜郎想了想,却说:“还是先不给你说,我是个臭狗屎,能不牵连你就不牵连你。”颜铭插了话说:“南哥,夜郎性子烈,你得给他拴条缰绳,他gān的那些事,都是些小人之术。”夜郎说:“明火执仗地我能弄了谁去?我本来就是小人嘛,不搞些yīn谋又能怎么样?”南丁山就笑了笑,说:“现在像夜郎这样的人也是少了,都不声不吭的,坏人越发当道了。”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钱来,数了数,jiāo给夜郎,讲明是下乡的补贴。夜郎说:“钱还是要的!”捏了一角,在桌沿上摔得哗哗地响,然后,扔给颜铭,说:“怎么样,钱比你来得容易吧?往后你得把老公看重些呢!”颜铭却冷着脸,转身往厨房去。厨房里烟雾腾腾,阿蝉正在煎鱼,案板上、窗台上汤汤水水到处淋着。颜铭用抹布抹了,阿蝉悄声说:“拿来那么多钱的?”颜铭没搭理,推了窗子放烟,一股二胡声就咿咿呀呀钻进来,对面楼上的凉台上,那个gān瘪的老头又在拉胡琴了,便把窗子又关上。客厅里南丁山和夜郎还在谈话,夜郎说:“怎么能有这么多的?”南丁山说:“这次收入不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夜郎又问:“不是扶贫义演吗?”南丁山说:“实话也就对你说了,原本咱是将收入扣过花消外赠给贫困区的,可去的最后那一县,县上的人都敢把国家救灾款挪用贪污,咱还老老实实gān啥?那些京城里的歌星、影星报纸上不停地报道义演,而其实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装了自己腰包?你现在病好了,婚也结了,如果颜铭肯放你,再过半个月,咱们还要到北边几个县去义演,打这样的旗号演出方便,收入又高,过几年咱也给大家买些居住楼,咱为啥就不能富起来?!”阿蝉说:“班主这样的人都搞小人之术了,夜哥那点动作算什么事?”颜铭说:“鬼戏班嘛,都是鬼嘛!”客厅里,南丁山又问结婚那日谁操办的,请了多少客,是在饺子宴楼上请的吗?夜郎说:“客是不请一个的,要请客的话我哪里就不等了你们回来?!”南丁山说:“是宽哥操办的了?”夜郎说:“就是。”南丁山就嗬嗬地笑:“我估摸是他,果然是他,别人也不会给你出这馊主意,要是我,总得红红火火热闹一场不可!”夜郎说:“像我这号人,闹腾那么大的算个什么?”南丁山说:“正因为活得不顺气,才要闹腾的,宽哥那呆板人,多亏是个小警察,他要是个市长,这西京城怕人逃走得只有一半了!前日我们一下火车,在南大街就碰上他,瞧他那个脸,青得像秋后的茄子!”颜铭听到这里,便把厨房门开了一半,就听得夜郎在问:“宽哥怎么啦,病啦?”南丁山说:“南三环一辆招手停中巴车上被人抢了,qiáng盗下了车,司机把中巴开到派出所门口来报案,正好遇着宽哥,宽哥让乘客申报各人被抢的钱数,乘客就一一申报数目字。没想这些人还未散,那罪犯就被抓住了,搜出的钱比申报的数目大出七百元,宽哥就让乘客重新清点各自的钱包,列出被抢的准确数字,更没有想到的这回申报的数目竞比罪犯所抢的数目大出了一千五百元。宽哥当场就火了,骂这些乘客是狗熊,被抢的时候没一个敢出来斗争,怕连累自己,多抢了也说少抢,一旦罪犯抓住,却都想趁势发财!现在的人就是这样么,你生什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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