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听了这话,心里又吃惊,又高兴,又拿不定主意,来对韩玄子说了,韩玄子却说:
“这不行!这不是晾全村的人吗?这不是拿他有几个钱烧燎别人吗?只收他的五角钱!钱收齐了,我出面让狗剩去筹办,把筹办费jiāo给他。”
huáng昏的时候,韩玄子去找光头狗剩,在巷头明明看见他走了过来,可不知为什么突然拧身从旁边小巷里走了。韩玄子紧喊了三声,他方才停下来,回过头说:
“啊,是韩老先生呀,你是在叫我吗?”
韩玄子说:
“寻你有好事呢!”
狗剩脸却huáng了:
“寻我?我把王才的地退还他了,我不耕他的地了。”
韩玄子说:
“不耕了好,这事我管不着你,你愿意怎么着都行。我是找你给咱村筹办社火,筹办费现在就jiāo给你,你瞧,对你怎么样?别人要gān.我还看不上哩!”
狗剩却为难了半天,支支吾吾说:
“这事怕不行呢,我入了王才的股了。我们这几日黑白忙着,已经有十五个人来入了股,过两天还要收拾作坊哩。”
韩玄子万没有想到狗剩竞加入了王才的工厂,而且口气这么大:已经有十五人入了股!
‘‘你怎么入的股?”
“这是王才定的。”狗剩说,“每月的收入三分之一归他,作坊是他的.机器是他的,技术、采购、推销也是他的;剩下的三分之二按所有入股做工的人分。他家的老婆、儿子、媳妇、女婿也同我们一样各为一股,每人按劳取酬。韩老先生,这符合政策吧?”
“十五人都是咱村的人?”韩玄子又问。
“咱村五人。”狗剩掰了指头说,“其余都是外村的。王才,我是服了.一肚子的本事呢!他当了厂长,说要科学管理,定了制度,有操作的制度,有卫生的制度,谁要不按他的要求,做的不合质量.他就解雇了!现在是一班,等作坊扩大收拾好,就实行两班倒。上下班都有时间,升子大的大钟表都挂在墙上了!”
“扩大作坊?怎么个扩大?”韩玄子再问。
“他不是买了那公房吗?搬倒界墙,两院打通。”狗剩说。
“公房?”韩玄子急了,“他哪儿买的公房?人家秃子早买了!”
狗剩说:
“你还不知道呀?秃子把那房子又让给j三才了!王才家的那台压面机就减价处理给了秃子,又让小女儿认了秃子作予爹,人家成了亲戚!”
韩玄子脑子“嗡”地一下大起来,只觉得眼前的房呀、树呀、狗剩呀,都在旋转,便踉踉跄跄走回家去。一推门,西院墙下的jī棚门被风刮开,jī飞跑了一院子,他抬脚就踢,jī嘎嘎惊飞,一只母jī竟将一颗蛋早产,掉在台阶下摔得一摊稀huáng。
二贝和白银正在厦屋里说话儿,听见响声走出来,韩玄子一见,一股黑血直冒上心头,破口大骂:
“你给我办的好事!你怎么不把锅灰抹在你爹的脸上?不拿刀子砍了你爹的头呢?!”
二贝以为爹又去哪里喝得多了,就对白银喊道:
“给爹舀碗浆水来,爹又喝了酒……”
这话如火上泼油,韩玄子上来就扇了二贝一个嘴巴:
“放你娘的屁!我在哪里喝醉了?你爹是酒鬼吗?你就这么作践你爹?!” .
“爹!”二贝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谁是你爹?我还有你这么好一个儿子?!”
二贝委屈得伏在屋墙上呜呜地哭。
二贝娘在炕上照着镜子,把白粉敷在前额,用线绳儿绞着汗毛;快过年了,男人们都理发剃头,妇道人家也要按老规程。绞净脸上的汗毛。她先听见父子俩在院子里拌嘴,并不以为然;后来越听越觉得事情不妙了,才起身出来。只见韩玄子脸色灰白,上台阶的时候,竞没了丝毫力气,瘫坐在了那里,忙扶起问什么事儿,何必进门打这个,骂那个?
韩玄子说:
“他做的好事。我明明白白叮咛他不要把那公房让王才那小子得了去.可现在,人家已经买下了,改成作坊了!”
二贝才知爹发火的原因,说:
“我是转给秃子的。”
“秃子?”韩玄子说,“秃子是什么人?他枉姓了一个韩字!他为了得到王才的那台烂压面机,把房子早让给了王才;那见钱眼开的狗剩.也入了股。唉唉,几个臭钱,丁点便宜,使这些人都跟着跑了,跑了!”
韩玄子气得睡在炕上,一睡就两天没起来。消息传到白沟,叶子和三娃带了四色礼来探望。问及了病况,都劝爹别理村中那些是是非非.好生在家过省心日子。韩玄子抱着头说:
“不是你爹要qiáng,爹咽不下这口恶气啊!你二哥没出息,眼里认不清入.本来体体面面的事,全让他弄坏了!”
叶子说:
“爹,你要起来转转,,多吃些饭。他王才那种人,值得你伤了这身子?你要一口气窝在肚里,让那王才知道了,人家不是越发笑话吗?”
韩玄子说了句“还是我叶子好!”就披衣下了炕。趁着日头暖和.偏又往村口、镇街上走了一遭。在集市上买了些gān商芝,回来杀了一只不下蛋的母jī,炖商芝jī汤喝了。他这次吃得特多.因为他刚才出去走这一遭,又使他有些得意:瞧!我韩玄子走到哪.那里的人不是依样热情的招呼我吗?心里还说:
“王才.你要是有能耐,你也出来走走试一试,看有几个人招呼你?”
但是。毕竟是一口恶气窝在肚里伤了身子。以后,他再往村口、镇街上走几趟就累得厉害,额上直冒虚汗。这次,走到巩德胜的杂货店里,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喝酒。回来路过莲菜地,挖莲菜的人很多,都在打问给叶子“送路”的事。他有问必答,答后就邀请,口大气粗。
二贝和白银也在那里挖莲菜,看见爹邀请村人,直喊“爹!”韩玄子只是不理会,末了,又将二贝叫回来,说:
“你也听着了,村里人要来吃席,咱就让他们来吧!”
二贝说:
“原先不是说得好好的,街坊四邻的一个不请,只待本家本族的,你这么一来,人都来了,那准备的东西够吗?”
韩玄子说:
“不够再准备嘛!原先我不想待那么多席客,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人家只要看得起咱,咱就来者不拒,好让他王才也看看,人缘是靠德性,还是仅仅能用钱买的!”
二贝就掰指头计算起来,老亲老故的有多少,三朋四友的有多少,村里镇上的人又有多少,七上八下的加在一起,三十五席朝上不朝下,直吓得二贝舌头都吐了出来。
韩玄子说:
“哪能有这么多?村里人都算上了吗?”
“都算上了。”
“还有王才?要他家gān啥?他家大大小小都不要计算,还有秃子家,狗剩家,我一见这些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二贝便说:
“那么,公社大院的也一个不要。这些人一来,倒不好待哩,光酒钱就是几十元。”
韩玄子说:
“你胡说些啥?我已经叫过人家了,那时候还得再去请一次呢。还有西街头老董家,后塬村的王小六家,这些人在综合治理时咱都对他有好处,早就要找机会谢呈咱,那是挡也挡不住的。”
所谓“送路”,就是女子出嫁时娘家举办的酒席。这风俗在这镇上始于何年?沿袭了几代?从来无人考究,甚至连韩玄子也不得而知。但是,大凡山地之人,却没有不知道这是一个大事:待客的人体面,被待的人荣耀。慢慢地,这件事得以衍化,变成人与人jiāo际的机会。老亲老故的自不必说,三朋四友,街坊邻居.谁个来,谁个不来,人的贵贱、高低、轻重、近疏便得以区别了。韩家这次待客,不打算给王才、秃子、狗剩留席位.这风声很快遍及全镇。支持者,大声为韩玄子的做法叫好;反对者,则不停声地叹息韩玄子做事太损。秃子、狗剩知道后,心里慌极了。分别遭到自己的老婆的一顿臭骂,埋怨自己的男人被人看不起,自己更走不到人前面去。两个人心烦意乱,自然威风还是在家里耍,使老婆们少不得受了皮肉之苦。老婆打是打过了,恐慌还是未消,有心上韩家说明情况,取得谅解,又害怕韩玄子给个当场下不来台,更惹村人耻笑。两人凑在一起,头碰头诉说牺惶,诉着诉着,就恼羞成怒,咬着牙齿说:
“好,他家待客叫这个,请那个,他不把咱当人看,咱也用不着巴结他!咱就这样,他还能把咱杀了剐了不成?!”
这以后,两人就越发向王才投靠。结果,秃子也要求人股,王才虽认了他作gān亲,但心里却明白此人的性情,思谋他若进股,必是捣刁之人,又会以让公房之事,仗有功有恩之势,行要挟威胁之举,便支支吾吾不想要他。后来狗剩跑来说情,王才说:
“狗剩哥,你是不是想让秃子来了,好给你多个伴儿?”
狗剩说:
“也有这种意思吧。话说丑些,你兄弟能gān,这村子里,甚
至这全镇的人没有不晓得的。可话说回来,咱弟兄们都不是威威乎乎的人物,上不了人家正经席面,谁肯偏向咱们?现在加工厂办起来,你这里入股的入股,招人的招人,可咱本村本镇的才有几个人呢?没有百年的亲戚,却有千年的邻居;既然他秃子要来,为何拒在门外?秃子和我一样,还不都是为了你,才得罪了韩家老汉,要不,以后谁还敢心向着你呢?”
王才说:
“我也不怕说丑话,有些人就是这样,见不得旁的人富。我王才人经几辈都不是英武人,原先穷是穷,倒也落个不偷不摸,正南正北的人的名声。这几年亏得国家政策好,我有了J乙个钱,便惹得一些人忌恨了。这些我能不知道吗?至于韩家老汉,他是长辈,又给我当过老师,我一向是尊敬的,他对我有些成见,我也不上怪,井水不把河水犯,我想他也不能太将我怎的。”
狗剩说:
“这你倒差了,我问你,二贝的妹子正月十五‘送路,待客,人家就提名叫响地不要你去!”
王才说:
“不至于吧。不管韩家老汉待我如何,那二贝和白银,我们还是能说到一块的。我办加工厂的时候,还亏了他二贝出了许多主意呢。”
说到最后,王才坚信韩玄子待客,是不会拒绝他的,自古“有理不打上门客”,何况同村邻居,无冤无仇!至于秃子入股的事,王才也总算勉qiáng答应了。
加工厂接连又在镇上招收了四名男女。王才就将原来的院墙推倒,重新筑墙,将四间新买的公房也圈在内,在里边支了油锅,安了铁皮案板,摆满了面箱、糖箱、油桶,和一排一排放食品的架子,大张旗鼓地进行食品加工生产。村里,镇上所发生的一切事,他几乎一概无暇过问了,满脑子里只是技术问题,管理问题,采购和推销问题。结果生意十分不错!为了刺激大家的积极性,第十五天里,就结帐发钱,最多的一人拿到了二十八元五角,最少的也领了十六元。
十五天,这是一眨眼就过去的天数。大多数人只是在家办年货.或者游门串户聊闲话儿;而在加工厂的人,则十几元、几十元进了腰包。消息传开,简直像炸弹爆炸了一样,街头巷尾,人人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