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_贾平凹【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二贝和白银知道这一切尽是爹在幕后gān的,大为不满。天黑下来,自然先去看了一会儿《少林寺》,趁着人乱,小两口就又去看《瞧这一家子》。一到那边场上,就碰见了王才,王才好不激动,一把拉住二贝的手,说:

“好兄弟,你来了真好!你来了真好!”

就掏出好烟递上。

二贝十分同情王才,两个人便离开电影场,蹲在场边的黑影地里说起话来。二贝说:

“王才哥,我爹人老了,旧观念多,一些地方做得太过分,你不会介意吧?”

王才说:

“兄弟说到哪里去了!我王才‘哪里就敢和韩伯闹气?我想得开,什么事都会想得开的。妹子‘送路’的日子定到啥时候?’’

二贝说:

“正月十五。原本我主张村里人一个不叫,可我爹爱热闹,爱面子,偏说能来的都让来。这不,花了一大堆,手头积攒的钱全花了,可那酒钱、烟钱还没影哩!”

王才说:

“也没见婶子给我说,我好为难,去还是不去?不去吧,对不起人,去吧,又怕韩伯不高兴,反倒没了意思。这话当着你说,我什么也就说了。”

二贝说:

“人上了年纪,思想和咱们不一样了,你不去也好。近来加工厂的事怎么样?”

王才说:

“每天的产量还可以,销路也好,有些供不应求了。现在犯愁的就是油、糖、面粉的采买艰难。这几天可苦了我,没黑没明地骑上车子到处跑。”

二贝说:

“你应该打个报告给公社,让他们呈报县上。像你这样搞个体加工厂,县上也没有几个,能不能纳入国家供应指标?那样一来,就省了许多麻烦,又能保障生产啦。”

王才一拍大腿,叫道:

“好兄弟,你真是教师!你怎么不早说,这主意多好!以后我得好好请教你了!只是公社肯呈我的报告吗?”

二贝说:

“你找我爹吧,他说什么你也别计较,咱只求把事办成。我在家再敲敲边鼓。万一不成,咱再想办法。”

王才郁郁道:

“好吧,我找一次韩伯。”

临分手时,王才塞给了二贝四十元,说是他知道二贝家要待客,钱是没多没少地花。二贝坚决不收,王才说:

“兄弟.我这不是巴结你,全当是我借给你的。你要不收,我王才在你跟里也不是一个正经人了!你拿上,不要让韩伯知道就是。”

远处的电影场里,稀稀落落坐着一些观众。已经到子时了,天上闪着几颗星星。星星的出现,似乎是来指示黑暗的,夜色越来越浓重了。但是,差不多就在这时,远远近近的人家,响起了除旧迎新的鞭pào声,哔哩叭啦!哔哩叭啦!竟有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那是谁家放了一个自制的土炸药包。

二贝把钱收下了。

正月,是一个富于诗意的字眼。辛辛苦苦在田地里挖扒了一年的农民,从初一到十五,也要一反常态了:平日俭省,现在挥霍;平日勤苦,现在懒散;平日肮脏,现在卫生;平日粗野,现在文明。人与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那样客气:你提着篮篮到我家来,我提着篮篮到你家去,见面必打招呼,招呼声声吉祥。小的见老的磕头如jī啄米,老的给小的解囊掏钱言称压岁。随便到谁家去,屋gān净,院gān净,墙角旮旯都gān净;门有门联,窗有窗花,柜上点土香,檐前挂彩灯,让吃让喝让玩让耍让水烟让炭火,没黑没明没迟没早没吵闹没哭声。这是民间的乐,人伦的乐,是天地之间最广大的最纯净的大喜大乐!韩玄子,在这pào竹声中又增了一寿,现在是六十四了,正月的感受尤为深刻!自腊月三十日的中午始,他所到之处,处处都是甜甜的笑脸,都是火辣辣的言辞,都是肥嘟嘟的肉块和热腾腾的烧酒。他穿着里外三新的棉衣棉裤,披着那件羊皮大袄,进这家,出那家,这都是邀请他去坐的,他毫不拒绝,一是有吃有喝,二是联络感情。那些主人们总是率着老婆、儿女,一杯又一杯为他敬酒。他是有敬必有喝,偏是不醉,问这样,问那样,末了总是从口袋里掏出一角二角钱来,送给为他磕头的孩子。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给他磕头必是有钱,结伙成队专来找他,一见面就双膝跪下,他乐得哈哈大笑,便将身上的零钱全打发出去了;再有要磕的,他就说:

“爷没钱了,明日给爷磕吧!”

几天之内,他就散出去了十多元钱。回家来打开他的钱匣,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就向二贝娘要,二贝娘说:

“我挣钱吗?”

他说:

“腊月里我给你的十元钱呢?”

腊月里,二贝娘曾嘟囔她一辈子命苦,自己挣不来钱,便没当过一天的掌柜。说这话的时候,是当着儿女的面说的,韩玄子就笑着,掏出十元钱,说:

“好吧,明年给你自主,十元钱够了吧,你又不买这买那,要钱gān什么呀?”

现在,二贝娘只好将这十元钱又jiāo还给他,埋怨过年给孩子们压岁钱,本是一件玩的事,却偏偏这么认真,一下子就散出去十六七元。

“热闹嘛!”韩玄子说,“又有什么办法,一连声地叫爷,跪在地上不起来嘛!”

到吃饭的时候,最快活的是韩玄子,最苦的却是二贝娘他们。七碟子儿八碗儿的正要开饭,有人来请老汉了,不去不行,只好去了。二贝娘就叮咛少吃点,少喝点,回来再吃。一家大小就只有等着。可韩玄子在这家还未吃清,另一家就在桌边相等,一家,两家.三家,五家,吃喝得没完没了,家里人就还得等。中午饭等到太阳都斜了,人还不回来,饭也冷了,菜也凉了.生了气才要来吃,一家之主回来了。一进院门,就嘿嘿地笑.这一笑.二贝娘就笑了,用筷子指着说:

“瞧.瞧,又醉了,又醉了!”

“没醉.哪里醉了!”韩玄子一边笑,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往里走.东斜西歪,西歪东斜,白银说:“快倒啦,快倒啦!”

忙放下碗去扶.还未走到公公身边,韩玄子蓦地就倒下去,压坏了一株夹竹桃。一家人又气又笑,一起动手把他抬到炕上。他又笑了一阵.就睡去了。

老汉刚睡下一会儿,王才就提着四色礼给拜年来了。王才来拜年,二贝当然知道缘由,二贝娘却有些吃惊,不知所措,当下取烟取酒;要烧火做饭时,王才拦住了,说是过年肚子不饥,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我是来和我伯坐坐的;平日没时间。”王才笑着说。

二贝娘说:

“真不巧,你韩伯又喝醉了,刚刚睡下。”

王才就到二贝的厦房去说了一阵话,偏偏二贝娘也过来了,他要说的话也没说成,只是寒暄。走到院里,看看jī棚,问问下蛋的情况;看看花台,说说花的品种;后又要看门上的对联,一边是:“衣丰食足读诗书”,一边是“天时地利人事和”,口里叫道:

“亏得是老先生,韩伯的对联写得好啊!”

走到堂屋卧室门口,听韩玄子chuī气似的鼾声,一阵紧过一阵,心想:醉得这般沉,不是一两个小时可以醒的,就说“我改日再来吧”,告辞走了。

第二天早,王才又拿了一条香烟来到韩家,韩玄子却是不在家。老汉还未起chuáng,公社大院的几个gān部就来喊他,脸未洗就走了。王才笑了笑,见二贝和白银还没有起chuáng,便和二贝娘说话,二贝娘说:

“你韩伯这人,越活越不像个上年纪的人了。三十日到现在,一刻也不落屋,要回来就是醉了。这一去,必是让大院的gān部又缠住喝酒,说不准个回来的时辰。”

王才又是苦笑一下,放下香烟要走。二贝娘说:

“你这孩子,怎么来一次都要带东西?过年来坐坐嘛,街坊邻居的,规矩这么多!”

王才说:

“过年就是这样,到哪里手不空甩,一条烟有个啥?我晚上

再来吧。”

晚上,韩玄子是在家里。他是中午被人背回来的,睡了一下午,酒劲是过去了,但头脑还是昏昏的。坐在炕上,吃罢了二贝娘做的胡辣汤,便又躺下睡了。待到彩灯点亮,村里的孩子打们着各种各样的灯笼,满村巷喊着“呜号号,呜号号,彩灯过来了!”王才在袖筒里塞了一瓶“西凤”酒,第三次来到了韩玄子的家。

二贝和白银正在院子里放花pào,芯子点着,一树银花,乐得一家人大呼小叫。二贝娘刚到照壁前的灯窝里为神明灯添油,就碰着了王才,说:

“是王才呀,快到屋里坐,你韩伯在家。我真拿他没办法,今早去公社大院果然就醉了!我去看看醒了没有?”

二贝和白银便让着王才先到厦房去。二贝娘到了卧室,推醒了韩玄子。低声说:

“王才又来了。”

韩玄子已经清醒了,说:

“他来gān啥?就说我醉了,不得醒来。”

老伴说:

“你哪里没醒?有理都不打上门客,人家孩子来了三次,是神都请到了:再不见,咱就没理了!

韩玄子只好起来,让王才到堂屋来坐。王才上来叫一声“伯”,韩玄子让了坐,就去打水洗脸,然后喝茶,取了水烟袋呼呼噜噜抽了一气,方说:

“王才,叫你跑了几次了!真没办法,一过年这个叫,那个叫,不去不行,去了不喝不行,这过年我真有些怯了!”

王才说:

“谁能活得像你佬一样呢!”

韩玄子说:

“我有什么呀?只是本本分分就是了。要说有钱吗,真还不如你王才;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年里家里热闹吧?”

王才脸红了红,说:

“我哪儿敢比得韩伯!韩伯若不嫌弃,明日中午你和我婶到我们家去坐吧。”

韩玄子说:

“哎呀!明日又排满了。明日叶子和女婿要来拜年,公社王书记和张武gān他们也要来,实在走不脱身呢。王才,加工厂还开着工吗?”

“三十下午就停了。”王才说,“我想初八开工哩。”

韩玄子说:

“哟,那么早开工,你也真是钱挣上心了!”

王才说:

“大家都要求早些开工,说六天年一过,就没事了,农民嘛,就热火这几天,闲在家里没事,开了工,倒可以捏几个钱了。”

韩玄子心里说:“哼,说得多好,全是为了大伙!”当下嘴里“噢”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

“你找我,有什么要办的事吗?”

王才没想到韩玄子这么挑明问他,当下倒噎住了,憋了半天,说:

“我来给伯说件事,不知行不行?加工厂开业以后,人手越来越多了,需用的面粉、油、糖,数量增大了几倍,先是我三、六、九日去集市上购买,现在就这样也供不及了。我思想,写一份报告给上边,看是否能将这三宗供应列入粮站的指标。别的咱不企图,这一供应,就可以保障加工厂的生产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报告来,同时将袖筒里的酒瓶取出来,放在了桌上。

“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若行,你在公社里人熟,给他们说说,盖个章,填个意见,呈报到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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