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正月_贾平凹【完结】(14)
一直唠叨到jī叫,王才咬咬牙说:
“咱是没错.真的,咱没错!我王才以前是什么模样,难道我永远是那个模样吗?只要现在的党中央不是换了另一班人马.不是变了这一套政策,我王才该怎么办,还得怎么办!我明日再去请狮子队,人家不来,我到白沟你娘家去,让那里的狮子队来,这口气我还是要争的,要不,真的我王才办了加工厂,倒成了什么黑人、罪人了!”
初四的早上,他去找了狮子队,头儿支支吾吾,没有说不去,也没有说去。王才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动了肝火,二话未说,扭头就走了。他走了七里路,到了白沟岳父家,邀请那里的狮子队。狮子队的人知道王才当年曾张罗过办商芝加工生意,他们也正在酝酿这事,见了王才,如见了活佛,问他当年有过什么设想 ?又是如何经销?经验是什么?教训是什么?王才就将自己和二贝曾设想的那一套合盘托出,‘预祝他们事业成功。这些人满口答应当晚来他家喝彩。
天未黑,白沟村的狮子队就进了镇。他们故意张灯结彩,鼓锣喧天地从镇街东走到镇街西,又从镇街西走到镇街东,惹得镇上的人都来观看,不知今晚这队人马要给谁家去喝彩。末了就奔王才院里去了。
王才的院子扩大以后,十分宽阔,狮子队耍了一场,又耍一场,整整一个小时不肯停歇,齐声高喊:
新年好,新年好,
狮子头上三点宝。
呜号号,呜号号,
chuī呼党的好领导,
劳动致富发家了。
新年好,新年好,
狮子头上三点宝。
呜号号,呜号号,
齐心协力挖穷根,
今年更比去年好。
这喊声村里人差不多全听见了。又是十多分钟的鞭pào声,又是来人就散烟.又是来人就上桌子喝盅酒,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私下里都在议论:这小个子王才还是厉害,热闹得倒比韩玄子家更盛呢。
韩玄子毕竟只是镇街上的韩玄子,他管不着白沟村。白沟村的狮子队来过一趟之后,第二天夜里又来了竹马队,第三天又来了魔女队。来了就独独往王才家喝彩,喝彩完再在大场上耍闹一场:这些热闹的人马每晚都挣得王才家许多烟酒,使得西街狮子队就眼红起来。有人埋怨他们的报酬太少,越耍越没劲.到了初六晚上,竟不再出动,一散了了。
韩玄子去催了几次,都借口没有经费,不愿gān了。甚至每天中午的社火芯子,也渐渐疲沓起来,这个队出,那个队就不出。韩玄子发急了,他和公社大院的gān部商量,是不是由公社再拨一些钱来给社火队补贴,公社当然没有这项开支,只好又让各队队长再按人头摊款。但重新摊款,就难上难了;农民过一个年,花销是不小的,谁手里也没几个钱了。眼看到了正月十二,县上要进行社火比赛,镇子的社火却组织不起来,韩玄子四处奔波.以公社文化站名义,召集各队队长,说了许多严厉的话.队长们就有了意见,当场顶撞起来:
“向社员要钱,社员哪有多少钱?谁家像你们家,大大小小都挣国家钱的!扮社火本是大家快乐的事,你们这么gān,哪还会有什么兴头gān呢?”
韩玄子也觉得这话实在,可怎么应付县上的比赛呢?他们这个镇的文化站一直受县上文化局表扬,难道这次露脸的时候,就放一个哑pào吗?回家来愁得饭也不吃。
二贝看见爹为难,说:
“我说不要管这些事,你偏要管,怎么着,是非全落到你的身上了!任它还闹社火不闹,天塌下来高个子顶,有他公社的gān部哩!”
韩玄子说:
“胡说八道!真要塌火,我还有什么脸面到公社大院去?人家还敢再委托咱办事吗?”
他狠了心,说要自己先拿出三十元垫上,是好是歹闹起来十二上县,在县上中了奖,拿奖钱再还自己。二贝哭笑不得,问爹是怎么啦?腰里有多少钱 ?正月十五就要“送路”待客,正到了花钱的时候,客来一院子,你往桌上摆什么、端什么?!已经没几天了,烟还没有买,酒还没有买,莫非家里还有个银窖未挖 ?二贝娘在这件事上,立场是鲜明地站在了二贝的一边,咕咕囔囔起来,说去年夏天她到王书记家去,那个大屁股女人正在院里晒点心。天神,点心还晒!一晒一四六大席!人家吃不完,陈的已经要生虫,新的又有人送来了!瞧瞧这种当gān部的!可咱的人当了站长,清水衙门!不但不进,反要往外掏!三说两说,韩玄子倒生了气,叫道:
“都不要说了!烦死人了!常言说:家有贤妻,丈夫在外不遭祸事。你们尽在我的下巴下支砖,还让我出去怎么指拨别人?!”
也就在这天晚上,王才到公社大院去了。
他的加工厂是初八就开了工的。开工的第一天,附近的一些代销店就来订货,数量要得很多,那作坊里就整天整夜机器响、案板响、油锅响。狗剩和秃子一边gān活,一边说着村里的新闻。论到韩玄子的困苦处,热一句,冷一句,百般嘲笑。王才听见了,训斥他们不要在这里说东道西,自个却揣着一颗心去找张武gān。张武gān也在为社火上县比赛的事犯愁,见了王才,没好气地说:
“有什么事。过罢十五来谈吧!”
王才说:
“我不是来求你解决什么纠纷的。我问你,咱镇上的社火真的要上县去吗?”
张武gān说:
“当然要去!到时候,你那里可不能qiáng留人,队上需要谁去,谁一定得去!”
王才说:
“那是当然。听说社火的费用钱收不齐,有这事吗?如果真是这样,我想,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好给大家出点力,我以加工厂名义,拿出四十元。”
张武gān当时愣了,脸面上一时又缓和不下来。王才说:
“我这是完全自愿的,没有别的企图,因为我到底手头活泛些。如果怕引起别人议论,你不要对外人讲是我掏的,我保证也不说,只是为咱镇上不要丢人。”
张武gān拿不定主意,把这事汇报给了王书记,王书记倒高兴,收了这笔钱后,便连夜来对韩玄子谈了。韩玄子纳闷了半天,疑惑地说:
“这王才到底不是平地卧的人呀!能保住他不对外人说吗?他要一说,倒使他落得一个好名。再说,收了他一人的钱,会不会丢了广大群众的脸?就是他真心真意,咱公社是否能将上次没收的那几根木料折价给他,权当是公社拨给闹社火的补贴 ?”
木料是半年前公社没收一个贩子的,一直堆放在大院,无法处理,又被雨淋得生了一层木耳。王书记和武gān昕了,都说这主意妙极!便让武于又去了王才家,讲明:闹社火是集体的事,哪能让一个人掏钱 ?这种jīng神是可佳的,但作法不妥,公社决定将木料折价给他。王才也同意。
有了钱,社火又闹了起来。正月十二,十六台社火芯子抬到县城,韩玄子又是满面的光彩,专门派人作了牌楼,上面用金粉写了“四皓镇社火”五个大字。一到城关,就十六支一尺七寸的长杆铜号chuī天chuī地,八面笸箩大的牛皮大鼓,八张二人抬的熟铜huáng锣,一齐敲打,满指望这次要全县夺魁了。
可是,社火一进县城十字街口,各路社火一抬出,韩玄子就傻眼了:茶坊公社的社火队是一排二十五辆汽车阵,领头的一辆是一面大鼓,敲鼓的头扎红布,腰系红带,左一槌,右一槌,上下跳跃,动作有力而优美,像是受过专门训练。后边汽车上的社火更是内容新鲜,什么“鲤鱼跳龙门”,什么“哪吒出世”;那偌大的荷花惟妙惟肖,花瓣竞能张能合,合着是白,张开是红,中间还有一粉团似的孩子现出。西河公社的社火则内容多得出奇,先是芯子十台,后是五十人两丈高的高跷,再是龙,再是狮子,再是旱船,再是社火须子:“范进中举”、“失子惊疯”、“公公背儿媳”……长蛇阵似的,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还有东山公社和柳林公社的花杆队、腰鼓队、秧歌队、竹马队,名目繁多,花样翻新,色彩夺目,造型绝奇。只显得四皓镇的人马寒酸可怜了。
韩玄子拉住一个公社的领队,问:
“你们这么大的气派,哪儿来的钱呀?”
回答说:
“要什么钱?这都是自发gān起来的呀!你瞧,那一辆一辆汽车、拖拉机,都是私人的。往年一个队扮一台,今年是队上要扮队上的,私人要扮私人的,农民有了钱,就要夸富呢!”
韩玄子说:
“私人这么办,不影响旁人的情绪?”
回答得更响了:
“有什么情绪?政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一户富了,就能带动十户八户都富起来。大家都在争着富,是龙就成龙,是虎就成虎.八仙过海,各人会有各人的神通呢!”
韩玄子没有再敢问下去。
很自然,全县的社火评比,四皓镇没有中奖。
韩玄子一回到家,就感觉头很疼,便睡下了。
一家人都以为爹是太累了,也就没有当回事。可是,韩玄子睡过一夜。十三日的早上第一次没有早起,直到二贝娘做好了早饭,他还没有起来。二贝娘进了卧室来喊,见老汉大睁双眼,连喊几声却不吭不响,当下就吓坏了。到厦房对二贝、白银说:
“你爹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这么睡懒觉的!你们快去看看,是不是病了?我的天神,后天就要待客,明日帮忙的人便来,他怎么就在这坎节儿上病了呢 ?r
二贝和白银吓了一跳,上来站在爹的炕头,一声声叫爹,问爹怎么啦?哪里不舒服?韩玄子说:
“你去公社叫王书记、张武gān,就说我请他们来哩。”
二贝飞也似的赶到公社大院.王书记他们正在家里摸麻将,谁输了就钻桌子。恰好是王书记在钻,炊事员刘老头说书记太胖.可以免了.张武gān不同意,坚持麻将面前,人人平等。二贝一脚踏进去.说明了情况,王书记便和张武gān赶来,韩玄子说:
“王书记.张武gān,我没有给咱把事办好,丢了公社的人了!我没有病.我只是想,我是老了,gān不了这文化站的事,今年你们研究一下,就把这站长的帽子给我摘了。”
王书记却哈哈笑了,说:
“老韩,你这是怎么啦?有人说你的闲话?你不gān这个站长,咱社里谁还能gān呢?谁要说不三不四的风凉话,我们自会处理的!只要你还能跑得动,这站长就不要想卸掉,老同志嘛,许许多多的事还得你出马解决呢!”
书记的口气很坚决,使韩玄子大受感动。他从炕上爬下来,又摆了几盘菜,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喝起来。书记一走,韩玄子就让小女儿去白沟叫来叶子和三娃,中午特意让二贝娘做了一点荤菜,把二贝和白银也叫上来,一家大小一起吃。饭桌上,三娃不断站起来为岳父敬酒,韩玄子有些兴奋了,就让二贝和三娃划几拳。二贝先觉得爹今天反常,后见又恢复了往日的情绪,也就划了几拳,还给爹敬了几杯。韩玄子脸色有些红了,话也开始多起来。白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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