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已经到韩玄子家很长时间了。
他是在水磨坊里,磨完第二担麦子后就赶来的。自从扩大食品加工生产以来,他几乎没有一天安闲过,饭不能按时吃,觉不能踏实睡,人本来又瘦又小,就越发地瘦小了。出奇地是那一双眼睛,漆点一般,三天三夜不沾枕头,竞无一丝一缕发红的颜色。而且逢人就眯,一眯就笑纹丛生,似乎那眼睛不是长着看人的,专是供人来看的。有人看过他的相,说:此乃吉人天相也。
当然,他的自我感觉还是良好的。他很感激这么些年,七倒腾,八折腾,终算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自己要走一条适合于这秦岭山地,适合于这“冬晨雾盖”的镇子,适合于自己的路子。他在省城当临时工那会儿,见过那一人多高的烘烤机,可以直接烤出点心、面包,但价钱太贵了,五万多元,他一时还拿不出来,只有能力先做些苏糖之类。一切东西准备好后,便将四间上屋腾出两问。又在西院墙下搭了一个三间面积的草棚,这就是全部的作坊了。生产的豆角沙糖、饺子苏、棒棒苏糖,其实是很简单的,先和面,后捏包,下油锅,粘沙糖,这些操作,乡下的任何女子都做得来,关键只是配料了:多少面料,配多少大油和多少白糖。这技术王才掌握,而且越来越jīng通.甚至连称也不用,拿手摸摸软硬,拿眼看看颜色,那火候就八九不离十了。一家人这么gān起来,从夏季到秋里,月月可盈利二百多元。人心是无底的,吃了五谷想六昧,上了一台阶,想上两台阶。王才日夜谋算的是买到一台烘烤机,他便要扩大作坊.补充兵马,增加品种,放开手脚要大gān了。
他计算过,如果招收四十人,按一般的情况,平均每人每月可拿到工资四十一元。这个数字虽然并不大,但对于农民来说.尤其在麦秋二茬庄稼种收碾打之后,闲着无事,这四十元仍是一个馋人的数字。王才估摸,只要一放出这个风去,要来的人定会拥破门框。那时候,要谁,不要谁,他就是厂长,是经理.是人事科长,说不定也会像国家招收工人一样,有人要来走后门了。他当然心中有数,谁个可以要,谁个不可以要,他不想招收那些脑袋机灵、问题又多的人。这些人,他们有的是粮,有的是钱。他要招收那些老实巴脚的人,这些人除了做庄稼,别无他长;而这些人在农村是大量的。招收他们,一来可以使其手头不再紧巴,二来他们会拼着命gān活的。
可是,出乎王才意料的是,招收的消息一传开,人人都在议论.来找他入股做工的却寥寥元几!他百思不解这是什么缘故。让儿女出外打听了,原来,有的人担心这加工厂能不能搞长?更多的人则是怀疑起他的做法了:
“王才这不是要当资本家了吗?”
“国家允许他这样发财吗?”
“韩玄子家的人肯去吗?”
听到这些疑问,王才的心里也着实捏了一把汗,他是没根没基的一个人,县上没有靠山,公社没有熟人,凭的只是自己的一颗脑袋和自己的一双手。是不是会发生什么危险呢?他开始留神起报纸上的文章,每一篇报道翻来覆去地读。他心里踏实了。
村里人没几个人股,他就找他的亲戚。当各种苏糖生产出来,远近十多里内的小贩都来购买,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在说:吓,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到了腊月,正是冬闲时期,能跑动做生意的人都黑白不沾家了,无事可做的却老觉得天长日久。王才就动手扩大了作坊,还想多招人手,因为年关将近,正是苏糖大量销售时机,人若误时,时不再来啊!
今天早上,他在水磨上磨麦,磨坊里挤满了人,都在议论着公房的事。原来,紧挨王才家,早先是生产队的四间公房,土地承包之后,这房子就一直空闲。现在传闻说,队gān部研究决定,要将这房子卖掉,然后把钱分给社员。公房前面就是大场,大场外便是直通镇街的大道。队gān部初步商定,谁若买了房子,又不想在原地居住,可以允许拆迁,然后在后塬上公路边为其重丈量四问房基,而将原房基作为耕地对换。四间房估价一千
三百元。这是宗很便宜的事,好多人家都跃跃欲试,但是钱必须一手jiāo清,谁家又能一下子拿得出呢?
王才得了这消息,心下便想:这公房正挨着我家,买过来扩大作坊,明年买置烘烤机不就有地方安装了吗?但他担心的事情很多:别人要买怎么办?一家买不起几家联合买怎么办?数来数去,能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的,怕只有韩玄子家了。韩玄子家房子多,也许不会买,但必须先探探他的口气,何况他是镇上的头面人物,生产队长还是他的侄儿呢。
王才没等第二担麦子磨完,就顶着一头面粉,匆匆到了韩玄子家。一进门,见二贝娘正在照壁前拾掇跌落下来的碎瓦片,便眼睛又眯眯地笑起来了,说:
“婶子真是勤快,这么大年纪了,儿女媳妇都挣钱,还用得着你这般忙活呀!”
二贝娘见是王才,先是一愣,接着就啉地笑了,说:
“你是从面瓮里才出来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边说边解下腰中的围裙,哔哩叭啦地帮他拍打了,接着说:
“我有什么福可享!我们家里挣钱,月月国家给了定数的,四个人哪能顶住你一个人!真要有钱,也不至于让照壁破成这样,没有白灰嘛!”
王才说:
“那你怎么不吭一声,我那儿有白灰。韩伯不在吗?’,
“一早出去了。”
“那我现在给你背白灰去!”
二贝娘忙拉住了,说:
“急啥,急啥,真要有灰,让二贝回来去取就是了,还能再让你跑!找你韩伯有什么事吗?你可是无事不登门哟!’’
“没什么事,和我伯来坐坐。”
王才被让坐在上屋,二贝娘又架起了炭火,要去拿烟,王才说带着,自个先抽起来。他是没有特别的嗜好的,酒不喝,茶不喝,认定那是有闲的人享受的,他陪不起功夫。烟也并不上瘾,只是出门跑外,人情应酬,男子汉不抽一支两支,一双手便不好安排。二贝娘问起食品加工厂一天能赚多少钱,信用社里已经存了多少?王才自然全打哈哈,二贝娘就说一通:越有越吝,越吝越有;我又不向你借,何必恐慌。两个人就都笑了。
王才说:
“婶子说的!世上什么都好办,就是钱难挣;你也想想,你们家四个人挣钱,能落几个呢?”
二贝娘说:
“能落几个?空空j我家比不得你家呀,你韩伯好客,三朋四友多,哪一天家里不来人,来人哪一个不喝不吃,好东好西的全是让外人吃了!”
这一点,正是王才可望而不可及的。他是多么盼望天天有人到他家去,尤其是那些出人头地的角色。当下心里酸酸的,口上说:
“韩伯威望高啊,咱这镇上,像韩伯这号人能有几个呢!我常对外人说,古有四皓,今有韩伯。你们这一家是了不得的人物,出了记者,出了教师,大女子嫁的又是工人,小女又上学,将来少不得又是国家的人,书香门第啊!哪像我们家,大小识不了几个字,就是能挣得吃喝,也吃喝得不香不甜呢。”
正说得热闹,韩玄子回来了。王才从椅子上跳起来问候,双双坐在火盆旁边了。韩玄子喊老伴:“怎么没把烟拿出来!”王才忙掏出怀中的烟给韩玄子递上,韩玄子看时,竟是省内最好的“金丝猴”牌,心里叫道:这小个子果然有钱,能抽五角三分的烟了。老伴从柜子里取出烟来,却是二角九分的“大雁塔”牌,韩玄子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