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 北山的 ,几年里攻进龙驹寨好多次,但不久就又退出,直到一九四九年,一举拿下,全歼了保安队,龙驹寨彻底解放。接着行政区域化寨为县,也就从那时起,龙驹寨便开始慢慢被外界遗忘,只知道丹凤县城了。
在差不多三十年里,龙驹寨基本上没有变样。从丹江一上岸,便是县城;说是县城,其实一条街道而已。凤冠山东西两侧分别流下两条小河,东是东河,西是西河,县城的东关就是以东河为界,一座石拱桥,桥头一家酒店,进了酒店便算入了东关。西关也是以西河为界,一座石拱桥,桥后一座老爷庙,庙台下也便是西关口。整个街道,南北两排平房,相对平行,蔓延而去,北边的门对着南边的窗,南边人一口唾沫可以直接she进北边屋的中堂。街道并不端,呈出波làng形,从正空下看,两边高,接着低,中间却高,如平浮着一只舒展翅膀的飞鸟。若站在南山岭上,或是站在东四方岭上,街道的弯曲度一律由南趋向北,又像一只舒翅而北的飞鸟。街面没有铺一块砖,尽是斗大的、磨盘大的平面石头,有青碧色的,huáng橙色的,瓦蓝色的,豆沙色的,白玉色的,长年月久,石板被脚踩出两边高中间低的洼势。每天早晨,人们去井台挑水,井台全在街南坡根下,不用辘轳,不用吊杆,水在凿出的一眼石窟里,用瓢舀着就是了。挑了水,颤颤悠悠从那一个一个小巷道上来,井水便星星点点洒在石板上,终日不gān。到了街的中间,也就是平làng宫后门那里,丹江渡口北上的路,凤冠山南下的路,在这里十字相jiāo,便是整个县城最繁华的地面。从早到晚,小商小贩的货摊不撤,各家各户的酒家,烟铺,面馆,旅社,商店门面不关。房屋在这里也最挤,一间房在此可卖七百元,东西两头的只能售四百,所以,这里窗多,门多,每一处墙头也没了空隙,全被挂满广告招牌: 王记麻花 , 特效老鼠药 , 麻家竹器 , 五味烧jī 。以至有一年地震,一家房子向东倾斜,不久,一溜北排四十五家房子全然东斜,但十多年不曾倒下。
县城各地,都是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日逢集,龙驹寨不分日月,不论早晚,总是人多。在这几百里方圆,这里就是北京城,就是大上海,山民们以进城为终生荣耀。每到城里来,这十字jiāo叉口,就又如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南京路,虽然不为买卖,只图开眼,在那里挤得一身臭汗,或者踏丢了鞋,或者被小偷摸了钱包,也是心情痛快。最是那些深山人,尤其喜欢进城,jī叫头遍就起身,穿得新新的,背着木材、土豆、柿饼、木耳、核桃、药草、shòu皮,在县城专门市场出售了,或者背着背笼,或者挎着空篮,或者把皮绳缠在腰里,扁担掮在肩上,在大大小小的商店进进出出,百货看过。 喂,喂, 叫着售货员;售货员说: 你在叫狗吗? 他们方学着城里人说句 同志! 却觉得拗口。再要 洋碱 、 洋盆 、 洋伞 。售货员再训: 这儿没有外国货。 他们就脸红红的,出门却觉得高兴。然后沿街任步而走,玩猴的也看,chuī糖人的也看,书店里也去,画店里也去,电影院前也看广告,法院门口也看布告,虽只字不识,但耳朵极灵,什么新闻都记在心里。然后就去那私人理发店里理个分头,油抹得重重的,粘成一片,左右分开。他们得意洋洋地下饭馆了,要一个沙锅豆腐,切一盘猪耳朵酱肉,三个蒸馍,一碗蛋汤,吃得满口流油,满头生汗,城里小生意人最欢迎这些顾客,一是可以赚得他们的,二是可以逗逗他们的痴憨;山里人满足了,城里人也满足了。
也是奇怪的事情,全商州最能跟上时代的,不是离西安省城最近的商县、洛南,往往却是龙驹寨。西安街头出现什么风气,龙驹寨很快也就出现什么风气;这就苦坏了四周八方的深山人。县城人穿起皮鞋,他们也要穿穿皮质的,便买了胶鞋,雨天穿,旱天也穿,常是里边出了汗泥,也不肯脱去,以致灌进冷水,抬脚动步,咕咕价响。后来,县城人又穿起空前绝后的凉鞋,他们就以布条仿制而成,常在山路上半天就穿烂了。他们慢慢恨起县城人变化无常,那卖山货的钱不能使他们跟上时代。但是,他们不知道龙驹寨人也有他们的苦恼:他们也在恨西安人一时一个样!比如才兴起窄裤管,一条裤子还未穿烂,又兴起宽裤管,像个布袋;才兴起波làng式的烫发,他们烫得满头卷毛,又买了电梳子,西安人却又热起日本型的了。
衣着时髦,热衷的当然是年轻人了。但是,最令全体龙驹寨人一天一天不满的是县城的城市建设。因为龙驹寨还没有一座二层楼,街道也没有用水泥铺,剧院没有,总租借丹凤中学礼堂公演。就是看电影,也是露天场地,一到yīn雨天气,夜夜就简直无法活了。他们联合向上请求,县委、县政府也重视起来,先是水泥铺街面,栽路灯,再是沿凤冠山下的公路两边建新街,盖饭店大楼。龙驹寨街道的人总谋算有一天将他们的平房全部搬倒,都像大城市的人一样住三间一套的单元房,吃水有龙头,养花有凉台。但这一要求终未实现,他们归结于县上主事人不是龙驹寨人。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大凡解放以来,在这县城为领导的都是龙驹寨四周乡下人。于是,他们又得以结论:乡下人领导城里人;一旦做了领导的人,却后代皆不qiáng不壮,不聪不明。比如,这个书记,那个县长,主任,局长,不是有傻儿痴女,便是吃喝玩乐,làngdàng无赖而不成正果。龙驹寨人便都去谋官,谋不上了,就达观而乐: 一人当官,三代风水尽矣!
如今县城扩大了,商店增多了,人都时髦了,但也便哑巴吃huáng连,有苦说不出。因为开支吃不消:往日一个jī蛋五分钱,如今一角一只;往日木炭一元五十斤,如今一元二十斤还是青木烧的。再是,菜贵、油贵、肉贵,除了存自行车一直是二分钱外,钱几乎花得如流水一般。深山人也一日一日刁猾起来,山货漫天要价,账算得极jīng。四舍五入,入的多,舍的少。更是修了丹江大桥,河南河北通途,渡舟取消, 关口、渡口、气死霸王 的时期过去了;要是往日夏秋发水,龙驹寨人赤条条背人过河,老太太有之,壮年婆娘有之,huáng花少女也有之,背至中流,什么话也可说,什么地方也可摸,而且要多少钱,就能得到多少钱,如今闲在家里了。而且街道加宽,车辆增多,每天无数的手扶拖拉机涌来,噪音烦人,事故增多。再是每一家市民,每天家家有客,大舅二舅,三姨,五姨,七姑八婆,还有拐弯抹角的外甥,老表,旧亲老故,凡是进城,就来家用饭,饭还管得了,烟酒茶糖一月一堆开支。先还大礼招待,慢慢有啥吃啥,到了后来,就只有一张热情的嘴和一条冰冷的板凳了。城乡人便从此而生分了。毕竟乡下人报复城里人容易,若要挑着山货过亲戚门,草帽一按,匆匆便过,又故意抬价,要动起手脚,又三五结伙。原先是城里人算计赚乡下人钱,现在是乡下人谋划赚城里人钱;辣面里掺谷皮,豆腐里搅包谷面,萝卜不洗,白菜里冻冰……风气不好起来,先都自鸣得意,后来发觉自己在欺哄自己,待人不公平诚实的,就是县城人,乡下人抓住也打也骂,县城人抓住乡下人自然也打也骂,一些老年人也就自动当起义务宣传员,白日在市场纠察,夜里在四邻走访,一时这些老年人大受社会欢迎。老年人也乐得负责,只是都喜欢贪杯,常是一早一晚,几个人一起到酒馆去,站在柜台外,买得一两烧酒,一口倒在嘴里,顺门便走,久而久之,那口如同打酒列子,觉得少了,不行,觉得多了,滴点不沾。而这批老年人中,年事最高的,办事最认真的,口酒最标准的,是平làng宫后的刘来魁老汉。老汉是早年河上艄公,高个头、白胡子,八十三岁那年,全县城为他修了一匾,县长亲自送到家里,至今高悬中堂之上。
在冯家湾已经呆了五天。因为上游的土门公路出现塌方,班车一直没有下来,我不能到竹林关去,就天天抱着一本书到湾前河堤的树荫下去消磨时间。先是并不在意,后来老是遇着一个人在河滩上慢慢地走上去,一直走到远处的一座大石崖底下,然后又折过头慢慢地走下来,一双赤脚在泥沙里跳跳地踩,手里拿着一柄类似双股叉的东西在身子的前后左右乱扎。他从来不说话,也不见笑,那么走了两三遭后,就坐在河边那边碾盘大小的花岗石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来,摸摸看看,就丢在水里。那酒瓶并不沉底,一上一下顺波逐流,渐渐就看不见了。
这条河是丹凤县和山阳县jiāo界线。河的上游有一个小小的镇子,叫做土门,河的下游便是有名的风景区竹林关。关在陕西,关东是河南,关南是湖北,这便有了jī鸣听三省之说。这个时候,虽然是夏季,但河水异常清澄,远处的那座大石崖遮住了太阳,将河面铺荫了半边,水在那崖下打着涡儿,显得平静,缓慢,呈墨绿色,稍稍往上看去,大石崖上边是最高的河chuáng,因为两边山崖在河底连接,旱天少水的时候,那黑黑的石chuáng就luǒ露出来,地层是经过地质变化的。一层一层石板立栽着,像是电焊过的鱼脊。现在那石层看不到了,水在上边泛着雪làng花。河水的哗哗声,也正是从那里发出的。再往上,河面就特别地宽,水是浅了些,也平得均匀,颜色绿得新鲜。两边山根下的水雾就升起来了,却是谁也无法解释的淡蓝色,袅袅腾起,如是磷火一般。那人就一直看着那迷迷离离的山水,似乎已经是在瞌睡了。
喂——! 我叫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来。这是一张很不中看的脸,前额很窄,发际和眉毛几乎连起来,眼睛小小的,甚至给人一种错觉:那不是先天生的。是生后他的父母用指甲抠成的,或是绣花针挑成的。鼻根低洼下去,鼻头却是绝对的蒜头样。嘴唇上留着胡须,本来是嘴两边的酒窝,他却长在一对小眼睛下,看我的时候,就深深地显出来。在商州,我还没有见过这么难看的脸。 这也算是人吗? 我想。
要过河吗? 他站起来,对我说。
我摇摇头,想不到他会这样猜测我。
不要钱的,一分钱也不要。
谢谢你。 我觉得这人心地倒是好的,但一看见他那张可笑而又可恶的脸,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不愉快。 我不是过河的。
他重新又坐了下来,盯着河面。因为太晒了吧,他从石头旁一棵弯腰的老柳树上折下一把细枝来,编成了一个柳叶帽匝在头上,但总不肯离开那块石头。太阳把他那发黑的肩膀晒出了油汗,亮亮的,显得身上那件背心越发白了。但是,后来他在背心上抓起来,发出嚓嚓的抓挠声,背心却动也不动,我才发现那不是背心,他压根儿就没有穿什么衣服,那白背心的模样是他穿了好久的背心,现在脱了,露出的背心形状的肉白。我觉得有意思极了,想和他多说几句话,他却 噢 地叫了一声,从石头上跳下去,简直可以说是滚了下去,没命似的跑到河边,又蹑手蹑脚地挪步,猛地一扑,一扬,一件黑黑的东西 日——儿! 掠过头顶, 叭! 地落在沙滩上,是一只老大的河鳖。他抓起来,嘿嘿嘿地向我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