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少妇_贾平凹【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地以人重,人因地灵,镇柞地处偏僻,挺生者不多,但山川蜿蜒,灵淑之气有结,人才仍辈出矣。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山里一天一天发生着现代的变化,山外一天一天也认识了这块土地的神奇和丰富。

现在年轻的山民已经彻底看不起父辈那种急于谋生而缓于谋道的生活,差不多不愿那种六七人合挤在一炕的习惯。尽一切力量去求学,学成回来,不死缠身于那一亩二亩瘠贫的山地,勃勃欲兴之气甚盛。生在山里,重新认识山,靠山而吃山,光挖药一项,天麻、猪苓、党参、肉桂,家家门前屋檐下都是一晒一席,扩大茶园,自办茶坊,种植桐树,榨取桐油,割土漆而置染新式家具,请工匠熟制各类皮革……山上万宝俱全,土特产运出去,钱财就源源不断流淌而来。商店里,开始出售手表、电视机、录音机,也有了姑娘们穿的高跟皮鞋,也有了小伙子们的黑墨蛤蟆镜。

原先gān部皆关中或商州川道那边支援来的,来时都不愿来,来了全不安心,有 祖国山河可爱,镇安柞水除外 的俗语流传。而今争相前往,但本地gān部迅速成长,从县上到区到社,层层gān部出门就背着草鞋,翻山越岭,抓政治,抓生产,抓科学。山僻gān部事简责轻,若要无事,便仅吃肉喝酒也应付不了,最足钝人志气,所以他们时时提醒,严格要求,激发无事寻出有事,有事终归无事,体察风物,熟悉民情,兴利除弊。

小型水电站日益发展,村村都有了电灯、电磨,粉碎机,用不着麦子用枷、棒槌打了,用不着粮食在屋角的手摇石磨上磨了。那板栗、核桃、猕猴桃,因为有电,机器加工,其罐头畅销全国。更有那一山栲树、槲树,放养起山蚕,一年两次,收成好不壮观。且家家注重起种桑,不养蚕的摘叶卖,养蚕的有丝织绸,不能自织便将丝卖,无丝而又不能买者就多代人缫丝。于是,县上机构庞大的丝绸厂就建成了,一座丝绸厂是镇柞最大的工业,亦是最大的文明之地。大凡别的地方,代表当地富裕的标志是商店,代表当地人物容颜的标志是剧团,但镇柞的丝绸厂却两者兼而一身地代表了。工厂招收工人的条件要gān净利索,眼明亮,牙整齐,心细,手巧,故机器织出的绸缎如霞如云,管理机器的女工华美娇艳,简直使你不能想象这山野之内竟有如此风流人物。

老一代人流传的俗语有: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现在竟成了一种讥讽的笑话。在县城村镇,夜里的彩色电视机占却了所有人的心身,一场国家队的排球赛胜利,竟也会几十人,近百人连夜游行庆贺,一次电影百花评奖,一次全国小说评奖,竟也会有十几人集体写票寄往北京。在那些深山老林里,山民们或许正捧着糊汤碗,或许冬至天气还未换上棉裤,或许二、三月青huáng不能接上,但常发生有人急急火火跑老远的路去对相好的人讲: 某某进政治局了! 谁谁下台了! 样子可笑却可敬。天明六点半的新闻广播,青年山民也会准时醒来收听。他们注意着国家政策的颁布,研究着生财变富的门路,捕捉着生意买卖的信息。当他们大把大把嚼着油炸的蚕蛹,嘴角流油地向你夸说着他们的计划时,你会感到吃惊而又有几分嫉妒。他们虽然不像城市人那样向现代化迈进的节奏迅速,但你却热羡这里水好,用不着漂白粉;这里的空气好,用不着除尘器;这里的花草好,用不着在盆里移栽。城里的好处在这里越来越多,这里的好处在城里却越来越少了。

1983年7月18日

父亲贾彦chūn,一生于乡间教书,退休在丹凤县棣花;年初胃癌复发,七个月后便卧chuáng不起,饥饿疼痛,疼痛饥饿,受罪至第二十七天的傍晚,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世了。其时中秋将近,天降大雨,我还远在四百里之外,正预备着翌日赶回。

我并没有想到父亲的最后离去竟这么快。以往家里出什么事,我都有感应,就在他来西安检查病的那天,清早起来我的双目无缘无故地红肿,下午他一来,我立即感到有悲苦之灾了。经检查,癌已转移,半月后送走了父亲,天天心揪成一团,却不断地为他卜卦,卜辞颇吉祥,还疑心他会创造出奇迹,所以接到病危电报,以为这是父亲的意思,要与我jiāo待许多事情。一下班车,看见戴着孝帽接我的堂兄,才知道我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父亲安睡在灵chuáng上,双目紧闭,口里衔着一枚铜钱,他再也没有以往听见我的脚步便从内屋走出来喜欢地对母亲喊: 你平回来了! 也没有我递给他一支烟时,他总是摆摆手而拿起水烟锅的样子,父亲永远不与儿子亲热了。

守坐在灵堂的草铺里,陪父亲度过最后一个长夜。小妹告诉我,父亲饲养的那只猫也死了。父亲在水米不进的那天,猫也开始不吃,十一日中午猫悄然毙命,七个小时后父亲也倒了头。我感动着猫的忠诚,我和我的弟妹都在外工作,晚年的父亲清淡寂寞,猫给过他慰藉,猫也随他去到另一个世界。人生的短促和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面对着父亲我却无法超脱。满院的泥泞里人来往作乱,响器班在chuīchuī打打,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梨树,这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果实累累,今年竟独独一个梨子在树顶。

父亲的病是两年前做的手术,我一直对他瞒着病情,每次从云南买药寄他,总是撕去药包上癌的字样。术后恢复得极好,他每顿能吃两碗饭,凌晨要喝一壶茶水,坐不住,喜欢快步走路。常常到一些亲戚朋友家去,撩了衣服说:瞧刀口多平整,不要操心,我现在什么病也没有了。看着父亲的豁达样,我暗自为没告诉他病情而宽慰,但偶尔发现他独坐的时候,神色甚是悲苦,竟有一次我弄来一本算卦的书,兄妹们嚷着要查各自的前途机遇,父亲走过来却说: 给我查一下,看我还能活多久?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起来,父亲多半是知道了他得的什么病,他只是也不说出来罢了。卦辞的结果,意思是该操劳的都操劳了,待到一切都好。父亲叹息了一声: 我没好福。 我们都黯然无语,他就又笑了一下: 这类书怎能当真?人生谁不是这样呢!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幸都依这卦辞来了。

先是数年前母亲住院,父亲一个多月在医院伺候。做手术的那天,我和父亲守在手术室外。我紧张得肚子疼,父亲也紧张得肚子疼。母亲病好了,大妹出嫁,小妹高考却不中,原来依父亲的教龄可以将母亲和小妹的户口转为城镇户口,但因前几年一心想为小弟有个工作gān,自己硬退休回来,现在小妹就只好窝在乡下了。为了小妹的前途,我写信申请,父亲四处寻人说情,他是gān了几十年教师工作,不愿涎着脸给人说那类话,但事情bī着他得跑动,每次都十分为难。他给我说过,他曾鼓很大勇气去找人,但当得知所找的人不在时,竟如释重负,暗自庆幸,虽然明日还得再找,而今天却免去一次受罪了。整整两年有余,小妹的工作有了着落,父亲喜欢得来人就请喝酒,他感激所有帮过忙的人,不论年龄大小皆视为贾家的恩人。但就在这时候,他患了癌病,担惊受怕的半年过去了,手术后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这一年chūn节父亲一定要我和妻子女儿回老家过年,多买了烟酒,好好欢度一番,没想年前两天,我的大妹夫突然出事故亡去。病后的父亲老泪纵横,以前手颤的旧病又复发,三番五次划火柴点不着烟。大妹带着不满一岁的外甥重又回住到我家,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压在父亲的肩上。为了大妹的生活和出路,父亲又开始了比小妹当年就业更艰难的奔波,一次次的碰壁,一夜夜的辗转不眠。我不忍心看着他的劳累,甚至对他发火,他就再一次赶来给我说情况时,故意做出很轻松的样子,又总要说明他还有别的事才进城的。大妹终于可以吃商品粮了,甚至还去外乡做临时工作,父亲实想领大妹一块去乡政府报到,但癌病复发了,终未去成。父亲之所以在动了手术后延续了两年多的生命,他全是为儿女要办完最后一件事,当他办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溘然长逝。

俗话讲,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中却没有舒心的日月。在他的幼年,家贫如洗,又常常遭土匪的绑票,三个兄弟先后被绑票过三次,每次都是变卖家产赎回,而年仅七岁的他,也竟在一个傍晚被人背走到几百里外。贾家受尽了屈rǔ,发誓要供养出一个出头的人,便一心要他读书。父亲提起那段生活,总是感激着三个大伯,说他夜里读书,三个大伯从几十里外扛木头回来,为了第二天再扛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卖个好价,成半夜在院中用石槌砸木头的大小截面,那种 咣咣 的响声使他不敢懒散,硬是读完了中学,成为贾家第一个有文化的人。此后的四五十年间,他们兄弟四个亲密无间,二十二口的大家庭一直生活到六十年代,后来虽然分家另住,谁家做一顿好吃的,必是叫齐别的兄弟。我记得父亲在邻县的中学任教时期,一直把三个堂兄带在身边上学,他转到哪,就带在哪,堂兄在学生宿舍里搭合铺,一个堂兄尿chuáng,父亲就把尿chuáng的堂兄叫去和他一块睡,一夜几次叫醒小便,但常常堂兄还是尿湿了chuáng,害得父亲这头湿了睡那头,那头暖gān了睡这头。我那时和娘住在老家,每年里去父亲那儿一次,我的伯父就用箩筐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粮食翻山越岭走两天,我至今记得我在摇摇晃晃的箩筐里看夜空的星星,星星总是在移动,让我无法数清。当我参加了工作第一次领到了工资,三十九元钱先给父亲寄去了十元,父亲买了酒便请了三个伯父痛饮,听母亲说那一次父亲是醉了。那年我回去,特意跑了半个城买了一根特大的铝盒装的雪茄,父亲拆开了闻了闻,却还要叫了三个伯父,点燃了一口一口轮流着吸。大伯年龄大,已经下世十多年了,按常理,父亲应该照看着二伯和三伯先走,可谁也没想到,料理父亲丧事的竟是二伯和三伯。在盛殓的那个中午,贾家大小一片哭声,二伯和三伯老泪纵横,瘫坐在椅子上不得起来。

文化革命 中,家乡连遭三年大旱,生活极度拮据,父亲却被诬陷为历史反革命关进了牛棚。正月十五的下午,母亲炒了家中仅有的一疙瘩肉盛在缸子里,伯父买了四包香烟,让我给父亲送去。我太阳落山时赶到他任教的学校,父亲已经遭人殴打过,造反派硬不让见,我哭着求情,终于在院子里拐角处见到了父亲,他黑瘦得厉害,才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监管人就在一边催时间了。父亲送我走过拐角,却将缸子jiāo给我,说: 肉你拿回去,我把烟留下就是了。 我出了院子的栅栏门,门很高,我只能隔着栅栏缝儿看父亲,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呆呆站在那儿看我的神色。后来,父亲带着一身伤残被开除公职押送回家了。那是个中午,我正在山坡上拔草,听到消息扑回来,父亲已躺在chuáng上,一见我抱了我就说: 我害了我娃了! 放声大哭。父亲是教了半辈子书的人,他胆小,又自尊,他受不了这种打击,回家后半年内不愿出门。但家庭从政治上、经济上一下子沉沦下来。我们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自留地的包谷还是嫩的便掰了回来。包谷颗儿和穗儿一起在碾子上砸了做糊糊吃。麦子不等成熟,就收回用锅炒了上磨。全家惟一的指望的是那头猪,但猪总是长一身红茸,眼里出血似的盼它长大了,父亲领着我们兄弟将猪拉到十五里的镇上去jiāo售,但猪瘦不够标准,收购站拒绝收。听说二十里外的邻县一个镇上标准低,我们决定重新去jiāo,天不明起来,特意给猪喂了最好的食料,使猪肚撑得滚圆。我们却饿着,父亲说: 今日把猪jiāo了,咱父子仨一定去饭馆美美吃一顿! 这话极大地刺激了我和弟弟,赤脚冒雨将猪拉到了镇上。jiāo售猪的队排得很长,眼看着轮到我们了,收购员却喊了一声: 下班了! 关门去吃饭。我们迭声叫苦,没有钱去吃饭,又不能离开,而猪却开始排泄,先是一泡没完没了的尿,再是翘了尾巴要拉,弟弟急了,拿脚直踢猪屁股,但最后还是拉下来了,望着那老大的一堆猪粪,我们明白那是多少钱的分量啊。骂猪,又骂收购员,最后就不骂了,因为我和弟弟已经毫无力气了。直等到下午上班,收购员过来在猪脖子上捏捏,又在猪肚子上揣揣,头不抬地说: 不够等级!下一个—— 父亲首先急了,忙求着说: 按最低等级收了吧。 收购员翻着眼训道: 白给我也不收哩! 已经去验下一头猪了。父亲在那里站了好大一会儿,又过来蹲在猪旁边,他再没有说话,手抖着在口袋里掏烟,但没有掏出来,扭头对我们说: 回吧。 父子仨默默地拉猪回来,一路上再没有说肚子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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