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未删除版]_贾平凹【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十二年过去了,厅长还是厅长,杂志还是杂志。那个韦寡妇已早作了严副厅长的夫人,调任了另一个部门成为处长。景雪荫也弃文从政,提升为厅里的中层领导。而钟唯贤,永远也没出息的老头,他既不信李洪文,又离不得李洪文,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击败了承包了三年杂志、在经济上一塌糊涂的上一个编辑部班子,他出任了新的主编。庄之蝶赶到那座熟悉的大楼上,自然是不停地与碰着的熟人打招呼,一推开还是那间会议厅改作的编辑室,所有的编辑都在里边,每个人都拿了一条裤权在抖着看。猛然门被推开,收拾不及,见是庄之蝶,李洪文就叫起来了: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件就给你了吧!庄之蝶说:这是gān什么呀,一人一块遮羞布!一个面孔陌生的人就走过来和庄之蝶握手,说:庄老师你好,我是王鹤年,写小说的,你给我们厂的产品提提意见吧!李洪文说:刊物整顿之后,业余作者都给刊物拉广告的,鹤年小说写得不错,他们厂是街道办的小厂,他拉不来广告,就送大家一些他们的产品。这是防性病裤杈哩,有性病治性病,没性病防性玻庄之蝶说:这倒适合于你,我只需要的是壮阳裤权。说得大家都笑了。钟主编笑得脸缩成一团,形如核桃,直卸了眼镜擦眼泪,说:之蝶,你过来,我这里给你攒着好烟的。就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纸盒,里边满满地装了香烟。

十多年前,庄之蝶开始抽烟的时候,就特意给钟唯贤做了个大纸盒,因为业余作者来送稿,首先是要敬编辑一支好烟的,钟唯贤不抽烟,常是谢绝。庄之蝶就叮咛不必谢绝,他可以代为消费的,后来的编辑叫苟大海的便说:老钟真是迂腐,庄之蝶现在还抽那种烟吗?

今日当着庄之蝶的面,以后这烟我就代他接管了!说着把烟盒拿过去,将烟全倒进自己抽屉,顺手把自己的椅子给庄之蝶坐了。庄之蝶坐下来,相互寒暄了许多,自然就谈起了新出版的杂志,编辑室人人激动。从内容的质量到封面的设计,以及这一期的广告宣传,无一不充满了自信,尤其谈到周敏写的那篇文章,夸耀邮局门口已张贴了海报,特意介绍这篇文章,编辑部已经决定再加印一部分杂志,且要对周敏提高槁酬。李洪文说:大作家,我已经说过了,曹雪芹写了一部《红楼梦》,一部《红楼梦》养活了几代人吃不完。现在你庄之蝶,也活到供人吃你了!周敏这篇文章是不长,可以说只吃到了你的脚趾甲;几时我也要写写的,你说给我什么吃?庄之蝶说:我什么也不让你吃!李洪文说:那好吧,某一日我写一篇了,会署个女人的名字,看你让不让?你一定说:让你吃口条吧!庄之蝶就笑了:让你吃痔疮!周敏一直不说话,只忙着给庄之蝶沏茶,倒水,过来说:庄老师,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你要多多提意见的。庄之蝶就平静了脸面,正经对钟唯贤他们说明他正是为这篇文章而来的,有个问题放心不下。钟唯贤也立即紧张起来,间道:什么问题?庄之蝶说:别的都可以,就是写我与阿x的关系,渲染得太过分了,会不会出现副作用呢?钟唯贤说:这我也考虑了,我问过周敏,材料是哪儿得到的,周敏说材料不会失实的。庄之蝶说:事情都有影子,但一具体写,味儿就变了,虽没有署真名,可环境、人物形象又太具体,你知道我和景雪荫相好是相好,真还没有发展到谈恋爱的。李洪文说:这有什么,通篇都在塑造了一个高尚的女性,谈恋爱又怎么啦?婚前和谁谈恋爱都是正常的,何况你现在是大名人,能和这样的名人谈恋爱也是一个女人的荣光,她景雪荫盼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和你有那么一段美丽的艳史。庄之蝶说:洪文你别胡说,我虽然相信景雪荫不是那号人,但咱们毕竟是在中国,要看现实。她现在有家庭,又有领导地位,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对谁都不利的。钟唯贤问:那你的主意呢?庄之蝶说:编辑部极快派人去给景雪荫送一份杂志,说明情况,把可能出现的矛盾处理在萌芽时期。周敏说:我去寻过了,她还没有回来。庄之蝶再qiáng调:一等回来,立即就去!李洪文说:你放心,这事由我们办好了。今日中午不要走了,周敏得了稿费,今日要请你的客,让我们都沾沾光嘛!周敏说:没问题,大麦市街老贾家的灌肠包子,吃多少我买多少。庄之蝶说:李洪文还是老毛病,从来都是叫嚷别人请他吃,没听说过要请人吃的。李洪文说:这没办法,老婆管着钱呀!如果你护着周敏不请客,你就请请大家。苟大海说:咱们玩玩麻将吧,谁赢了谁请客。庄之蝶问钟唯贤:这行吗?钟唯贤说:你们又不玩钱的,你们玩吧,我还有个事,我就不陪你了!庄之蝶笑了笑,和钟唯贤握手告别,送他出门了,李洪文立即关上门,说:我们的领导怎么样?瞧那话多有水平,他不反对咱们玩,但若出了事,他什么责任也没有的,这就叫会当领导!苟大海说:他要会当领导,也不是gān了一辈子还是个主编,连个处级gān部都不是。庄之蝶说:他一辈子胆小怕事。办公桌就横过来,李洪文从桌斗取了麻将,周敏又给各人面前放下茶杯、烟灰缸。庄之蝶对周敏说:这里人多,你就不要玩了,能帮我去一趟市报社吗?周敏问:什么事?庄之蝶说:这里有一份写企业家的稿子,你直接送给报社文艺部张主任,让他越早越好地登出来。周敏高兴地去了。

庄之蝶、李洪文、苟大海和另一个年轻的编辑小方开始打点执风,结果庄之蝶坐东,李洪文坐西,苟大海坐北,小方坐南。李洪文却要和苟大海换位子,说庄之蝶有钱,今日一定要他出水,而苟大海牌艺不高,看不住下家的。庄之蝶说:不是苟大海看不住我,是你属木命,北方位属水。李洪文说:你也懂这个?庄之蝶说:我懂得你!李洪文倒脸红起来,说:我说过的,今日就要赢你,你带了多少钱?庄之蝶脱下鞋来,鞋壳里平铺了二十元钱。苟大海说:庄老师真逗,钱怎么装在那儿?庄之蝶说:以前我还在文化厅的时候,钱欺负过我,现在我就把它踩在脚下!李洪文说:那么两张,顶得住我一个自扣吗?庄之蝶说:这别担心,你赢了我借款付你。可你也要知道,我最善于白手夺刀。开场第一圈,庄之蝶果然自扣了一庄,平和了一庄,气得李洪文直骂牌是舔沟子,不抽烟的人偏要抽庄之蝶一支烟,说要沾沾红人的光,一支烟未抽完,倒呛得鼻涕眼泪地直咳嗽。

说到烟,小方就问起庄之蝶在文化厅工作时是不是老抽钟唯贤的烟,这样从抽钟唯贤的烟自然说到钟唯贤,庄之蝶问:老钟现在日子怎么样?他老婆还来单位不?苟大海说:老钟够苦命,二十年右派,偏偏又娶了个恶婆子,前一个月初三那恶婆于又来了,当着众人的面竟能把他的脸抓出血来。庄之蝶说:他有什么办法!我还在文化厅时,他们就分居着,老婆一来,他就慌了。大家都劝他离了婚算了,可那婆子就是不离。没想他也真能凑合,现在了还是这样!李洪文打出一张牌,庄之蝶要吃了,李洪文又后悔说打错了,收回去重新打了一张牌,说:我倒有个机密。你们谁也不能传出去!小方说:李老师一天到黑总有机密!庄之蝶说:李洪文有特务的才能,当年严副厅长和韦寡妇谈恋爱,他是第一个发现的,他能藏在厕所四个小时,观察厕所对门的韦寡妇房里,严副厅长是几时几分进去的,几时几分拉灭灯的。李洪文说:后来怎么样,他们不是结婚了吗?庄之蝶说:正是人家要结婚,你那监视有什么价值?李洪文说:这他们倒感谢我的,我公开了机密,才促成了他们一场好事。庄之蝶说:好,好!老钟有什么机密?李洪文说:老钟靠什么能活下来?他是有他的jīng神支柱的!年轻时他喜欢他的一个女同学,大学毕业后,不久他就成了右派,后来又听说那位女同学也成了右派。他在右派期间找不下个对象,经人介绍和现在这个郊区的老婆结了婚。前几年,偶尔得知他的那个女同学还活着,在安徽的一个县中教书,况且已经离了婚,独身过活,就整日唠叨这女同学如何地好。他给人家去了四封信,不知怎么总不见回信,或许这女同学早不在了人世,或许压根儿就不在安徽的那个中学,一切都是误传。可老钟中了邪似的,每天都在收发室信栏里看有没有他的信。小方说:他刚才出去,一定又去收发室了吧。李洪文说:我知道他gān什么去了一一职称又开始评定,还不是为他那个编审的名分儿给评审会的人说情去了!真窝囊,前年该评职称了,武坤当了主编,把老头丢在一边;这次又要评了,却说老钟才当了主编,资历还欠些。和!李洪文说着就推倒了牌。这一和是庄上和,又接连和了三次,李洪文话就越发多,不断地总结和牌的经验,又训斥苟大海不会下牌,怎么就让庄之蝶又碰吃了个八万,再是反复提醒刀下见菜,谁也不许欠账。小方说:李老师是输了嘴吸脸吊的,赢了就成了话老婆!李洪文说:我现在成你们共同的敌人了,都嫉妒开了。赢牌也不见得是好事的,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晦,对不起了,又一个杠。从后边揭了一张,再打出一张。饭稠了又有豆儿,可惜不是杠上开花。之蝶呀,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老钟没评上编审,是吃了武坤的亏,可景雪荫偏偏和武坤打得火热,这你得说说她了。

庄之蝶自和了一炸一平外还再没有和牌,已经借了苟大海三张票子,眼里看着牌,脑子里却尽是钟唯贤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想象不来几十年里老钟是怎样活过来的?听李洪文让他劝说景雪荫,就苦笑了:这是人家的自由,我凭什么说人家?老钟这么大年纪还天天盼女同学的信。李洪文说:还有机密的!你去过他房子吗?他房子里放了许多补阳药,他是和老婆分居了十几年,从不在一块同chuáng共枕,也未见他和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想他现在突然吃这补阳药,一定是女同学给了他希望,盼望联系上能在晚年结婚,好好享受一下人的日子哩!李洪文说着,突然大叫:扣了!梆地一声,手中的牌在桌上一砸,偏巧牌竟砸断,一半从窗口飞出去。众人看时,他要扣的牌是夹张两饼,手是独捏了一个成了一饼的半块牌。苟大海首先说:哪里扣了?夹张砌要两饼,你扣的是一饼!李洪文说:你没看见牌断了吗?小方也说:那我们不管,你手里是一饼,夹的是要两饼,不算自扣的!李洪文就到窗口去看飞去的那个饼,自然难以寻着,要大家付钱,苟大海、小方硬是不付,李洪文便生气了。庄之蝶说:不算这个自扣,你李洪文也是三归一了,你要他们脱裤子当袄还债吗?李洪文说:你们这些人赖帐,那我就不请客了,权当把钱发给你们自个去吃饭吧!庄之蝶说:不让你请客,我请了!又借了苟大海五十元钱,让小方叫老钟也一块去吃饭。小方去了,但老钟人不在宿舍,四个人于是到大麦市街吃了灌肠包子,又到茶馆喝了几壶茶,天黑下来方才散了回家。庄之蝶在路上想,今日输得这么惨,李洪文说牌场上得意,情场上失意。自己牌场上这么臭,莫非情场上有了好事?立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后悔没有去找唐宛儿。心动着现在去吧,又觉得天色太晚,恐怕周敏也已在家,遂怏怏回双仁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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