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未删除版]_贾平凹【完结】(66)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拿了麻绳拴在屋梁,挽了环儿,人已经上了凳子,却又恨是谁帮败家的儿子找的画商?这画商又是谁?骂道:天杀的贼头你是欺我龚靖元没个钱吗?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让你们瞧瞧我是有钱的!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万元一张一张用浆糊贴在卧室的四壁,贴好了嘿嘿地笑,却觉得这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是更让人耻笑吗?家有这么多钱,却是老子进了牢。儿子六万元卖尽了家当?!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泼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铁耙子发了疯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贴着的钱币扒得连墙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丢了耙子,却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我龚靖元是真正穷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双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来,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庄之蝶喝了一杯茶,这当儿院门口有人走动,想起身避开,进来的却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订做的一个果子盒进来了。这果子盒十分讲究,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肉片摆成了金山银岭,上边是各种面塑的人物,有过海八仙,有竹林七贤,金陵十二美钗,少林十八棍僧,制做jīng巧,形象bī真。庄之蝶问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后,说:我也才来,正估摸你们是要来的,咱就一块给龚哥奠酒吧!三人将果子盘摆在灵桌上,燃了香,点了大蜡,半跪了,在桌前一个瓦盆里烧纸,然后一人拿一个酒盅,三磕六拜,叫声:龚哥!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完毕,阮知非站起来说:天这么黑了,院子里也不拉了电灯,黑灯瞎火的又不见你们哭,冷冷清清哪儿像死人?小乙呢?小乙到哪儿去了?也不守灵,来了人也不闪面?!那几个亲戚的儿女哭了几声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厦子房里的电灯拉出来挂在门口,就有一个去堂屋卧室里喊龚小乙,半天没出来,出来了说:小乙哥犯病了!几个人就去了卧室。卧室里一片láng藉,四壁破烂不堪,还能看出一些钱币的一残角碎边,龚小乙窝在chuáng上口吐白沫,四肢痉孪,浑身抖得如筛糠。阮知非过来扇一个耳光骂道:你怎么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龚小乙没有言传,只拿眼睛看着庄之蝶。庄之蝶忙说:好了,好了,怕是烟德又犯了,你打他骂他,他也没知觉的。咱到下边去坐吧,把一些后事合计合计,靠这小乙也顶不了事的。众人就到厦房坐了,只有赵京五还在那里陪龚小乙。赵京五见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烟上给他,说:这是你庄叔买了给你的,预防你办丧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龚小己说句:还是庄叔待我好。就点了火吸下去。顿时人来了jīng神,说:赵哥,你先下去,让我躺一会儿。赵京五晓得他的毛病,说:又要去报复呀?龚小乙说:我谁也不报复了,我把全城人都杀过多少回了,让我好好享受一下,我只要菩萨、要圣母、要神他们唱的曲子。赵京五说:你别享受了,现在来了你爹几位朋友吊丧,你是孝子不招呼,他们已经发火了,还欠揍吗?这些长辈一生气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儿让臭着流水儿?一把扯了龚小乙走到厦房来。

在厦房里,庄之蝶、汪希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亲戚的儿女,让联系火葬场的,去找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车辆的,去买寿衣的.买骨灰盒的。问给小乙娘拍了电报没有?回说拍过了,明日一早坐飞机回来。就又安排到时候谁去接,接回来谁来招呼着以防伤心过度而出现意外。龚小乙只在一旁听着,末了给每一个叔嗑了个头,说:这都得花钱,钱从哪儿来?

我明日把那两个玉石面的方桌卖了吧。阮知非骂道:你还要卖?你让你爹死了还不安闲吗?你娘回来了,我们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里给你爹烧些纸去!三人遂找了笔墨,说要布置布置灵堂。龚晴元生前是书法名家,灵堂上除了遗像什么也没有,让人瞧着寒心。庄之蝶就写了龚靖元先生千古贴在遗像上方,两边又写了对联,一边是:生死一小乙。一边是:存亡四兄弟。又写了一联,贴在院门框上,一边是:能吃能喝能赚能花快活来。一边是:能写能画能出能入潇洒去。阮知非说:这一联写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龚哥的一生,谁见了敢作践龚哥的一个屁来?!只是那灵堂上的一联却是太斯文,让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说:那还看不懂吗?上联是龚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里,这是恨骂小乙的。

下联是西京城里谁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龚哥一死,四人成三,活着的又兔死狐悲,这是抒咱们的悲哀的。之蝶,是不是这个意思?庄之蝶说:怎么理解都可以吧。着人把花圈摆在门口,又拉了一道铁丝,将黑纱、布料一类祭物挂在上边。院落里多少有了办丧的气氛。

阮知非又着人去找哀乐磁带,用录放机反覆放着了,说:咱和龚哥毕竟好过一场,生前在一起常去宾馆会集,那还不全仗他的关系,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场又不是他来请客?他这一死,不说别的咱也少了几分口福。他是热闹了一世的人,却生下小乙这不成器的东西,落得如此下常现在人又都势利,龚哥活着时求字的人踏破了这门槛,人一倒连头狗也不来了!亏得还有咱兄弟几个,咱再不妨在花圈上挽幛上多写些文字,一是寄托咱们的哀思,二是在外人眼里为龚哥再挣得最后一次名望,三也让龚大嫂子从天津回来不产生人走茶凉的悲哀。庄之蝶说这是必要的,就摊了纸,让汪希眠来写。汪希眠说:我本来肚里没词,一到这里更是一句话也想不出来,往常到龚哥这儿来,都是一起写字作画的,以后就再没有那场面了,我就给龚哥再画上一幅吧!提笔将墨在口中抿了抿,久久地呆在那里不动,慕地笔落在纸面,龙飞凤舞,一丛兰草就活生生在了那里。阮知非抚掌叫了一声:好!却说,这兰草叶茂花繁正是龚哥的神气,龚哥一生才华横溢,无拘无束,虽有人对他微词,但西京城一街两行的门牌哪一个不是他写的?大小官员家里谁又没挂了他的字?可画兰草的从没见过还画兰草根的,你却画的一团毛根,又是无土无盆?!汪希眠说:龚哥生前何等英豪,最后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所以我画了无士无盆。说完题写了哭我龚哥,悠然而去,落款了汪希眠敬挽,又从口袋掏出一枚印章按了。轮到阮知非,阮知非说:我这字臭,但我不让之蝶代笔,只是这词儿拟不来,还得求你之蝶了。庄之蝶说:你按你心里想的写吧。阮知非说:那我出来一联,不管它对仗不对仗的。就写下:龚哥你死了,字价必然是上涨一比三;知非找谁呀,麻将牌桌上从此三缺一。掷笔竟一时冲动,悲不能支。说声:我先回去了。经直出门,一路哽咽而去。

庄之蝶拿了笔来,手却突突地抖,几次下笔。又停了下来,取了一支香烟来吸。烟才点着,又抓了笔,汗却从额头渗出来。汪希眠说:之蝶你身子不舒服?庄之蝶说:我心里好生混乱,总觉得龚哥没有死,就立在身边看着来写的。汪希眠说:他生前喜欢看你写字的,一边赞你的文思敏捷,一边却要批点某个字的间架结构,以后也难得有这么个朋友了。庄之蝶听了,不觉心里一阵翻滚,眼睛一闭,几颗泪珠下来,就势着墨在那纸上的泪湿处写了,也是一联。是联是:生比你迟,死比我早,西京自古不留客,风哭你哭我生死无界。下联是:兄在yīn间,弟在阳世,哪里huáng土都埋人,雨笑兄笑弟yīn阳难分。写完,已泪流不止,又去灵前跪了,端了一杯水酒去奠,身子一歪就晕了过去。牛月清一声叫喊,忙扶了掐人中,灌开水,方苏醒过来。众人见他缓过了气,全为他悲痛感动。汪希眠说:人死了都别再难过,龚哥若有灵,知你这么心里有他,也该九泉含笑了。就让快送回家休息,这里的一切由他照料。牛月清和赵京五一言未发,知道庄之蝶心中苦楚,也不便说出,自去街上雇了出租车来,一路服侍着回去。

回到家里,庄之蝶直睡了三天不起,茶饭也吃得极少。牛月清自不敢多说,只劝他再不要去龚家。庄之蝶也就没再去见返回的龚小乙地娘,直到龚靖元火化,也没去。牛月清却每日买了许多奠品过去,帮着龚靖元老婆处理杂务,几天几夜,眼圈都发了黑。

过了十天,慢慢缓过劲来,庄之蝶突然觉得已是许多天没有吃到新鲜牛奶。问柳月。柳且也说没有见到刘嫂的。一日、庄之蝶闷着无聊,约了唐宛儿去郊外游玩。不觉竟到了一座村子庄之蝶说:哎呀,这不是猫村吗!刘嫂家就住在村南头,多日没有喝到鲜牛奶,莫不是她病了,去看望看望吧。喝了那么长时间牛奶,若说吃啥变哈,我差不多也会变了牛的。妇人说:你就是有牛的东西哩庄之蝶挽了袖子,说:你是说我胳膊上汗毛长吗,还是指脾气拗?妇人说:你有牛犄角哩!庄之蝶不解,妇人却说她讲一个民间故事吧。于是讲:从前,有母女俩开店,几年间就bào发了。原是这店里有条黑规定,但凡过路商贩来住宿,夜里母女俩都要陪睡的。如果商贩最后支持不住了,天明空手走人;如果母女俩吃不消的,商贩愿住十天半月也不收饭钱chuáng铺钱。结果没有哪个商贩不放下行李货物等空手羞愧而去的。这就有一汉子愤愤不平,挑了贷担投宿此店,这汉子自恃身qiáng力壮,偏要为男人争一口勇气。但心底毕竟生怯,临去时以防万一,还暗揣了一个牛犄角。这一夜到四更天。汉子果然也力有不支,便黑暗中拿牛犄角捅去,母女俩就败了。汉子当然心虚,哪里敢继续吃住?天不明就一逃了之。第二天早上母女收拾chuáng铺。一揭枕头,枕头下骨碌碌滚出个牛犄角来。母女并不知这是牛犄角,做娘的就对女儿说。吓!怪不得咱娘儿俩吃败仗的,你瞧瞧,不知那东西怎么长的,光蜕下的壳就这么大呀!庄之蝶听了,乐得直笑,一边用土块儿掷妇人,一边骂:你在哪儿听的这huáng段子?就是牛犄角你也是不怕的!却突然蹲下来,让妇人给他掏掏耳屎。妇人说:耳朵怎么啦?庄之蝶说:你一说那故事,我就不行,走也走不成了。掏掏耳朵,注意力在耳朵上一集中才能蔫的。妇人说:我才不管的,硬死着你去!一路先跑进村子里去。

持两人寻到刘嫂家,刘嫂正在门道处安着的布机上织布,天也太热,穿着个背心,裤腰四周还夹了许事核桃树叶。哎呀一声,忙不迭下来,只是叫嚷:天神,你们怎么来啦!他大姐怎么也不来乡里散散心的!多日没去城里,直想死我了,刚才就脚心痒痒的;脚心痒见亲人的,我寻思这是谁要来呀,不是我娘我舅的,倒是你们!庄之蝶说:你只是想我们,可我们走得乏乏的却不让坐。也不让喝口水的。刘嫂噢噢叫着就拍脑门子,拉进屋坐了,就烧开水,就煮荷包蛋。端上来,妇人不吃,说吃不下的,只喝水;刘嫂让不过,在另一个碗里夹了,端出去锐声叫小儿子吃。庄之蝶却把自个碗里的两颗拨在妇人碗里,说:你要吃的,你看这像不像那两件东西,你怎不吃?妇人低声说:这里可别骚情,人家把你当伟人看的!刘嫂返身进来,看着他们吃了喝了,又说了许多热煎的话,庄之蝶问:好些日子咋不见了你?没牛奶喝,这身子都瘦了。刘娘说:今早我还托去城里卖菜的隔壁吴三,说要走过你家那儿了,就捎个活儿过去,告诉你牛是病了。庄之蝶说:牛病了?!刘嫂说:已经许多天不吃不喝的,前三日我还拉着它溜达溜达,昨日卧下就立不起了身。可怜这牛给我家挣了这么长时间的钱,我真害怕它有个一差二错的!让一个牛医看了,人家说看不来得了什么病,或许过几日会好。好什么呢?还是不吃不喝。孩子他爹去前堡子请焦跛子了,焦跛子是名shòu医。庄之蝶就往牛棚去,只见奶牛瘦得成了一副大骨头架子,不禁心里一阵难过。奶牛也认识了来者是谁,耸着耳朵要站起来,动了动,没能站起,眼睛看着庄之蝶和妇人,竟流下一股水来。妇人说:可怜见的,真和人一样伤心落泪!瞧瞧这奶囊,身子瘦了,只显得奶囊大。三人蹲过去,挥手赴起那蚊子和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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