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109)
狗尿苔完全是蒙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秃子金就采着他的衣领往院子里拉,他拼命挣扎,含糊地说:咋啦咋啦?秃子金又不吭声,他就抱住了院门里的那根柱子。秃子金一拳砸了抱着柱子的手,狗尿苔倒在了地上。秃子金说:咋啦,咋你妈的×哩!狗尿苔再不敢言语。,
殿房里有着霸槽,还有好多人,都跑了出来,他们没有阻止秃子金,也不说话,站在那里看着,手在身上挠。
秃子金脚在踢,说:起来!
狗尿苔爬起来了,他手背上有了血,弯腰在地上捏土敷上,又站直了。
秃子金说:你说,你怎样给红大刀当的特务?
狗尿苔知道特务这个词,特务和叛徒是一样的,榔头队的人恨牛铃是叛徒,牛铃确实是叛变了榔头队,可他成了特务,他怎么就成了特务呢?狗尿苔说:窝,窝……。他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把我说成了窝,含糊不清。
迷糊就走过来了,迷糊的左手一直在jiāo裆里抓,站在狗尿苔的面前了,手还不掏出来,却说:嘴里吃的啥?
狗尿苔张开嘴,嘴里是颗煮熟的剥了皮的jī蛋,舌头撬不过,jī蛋还完好无缺。狗尿苔把jī蛋取出来了,说:jī蛋。
迷糊骂道:你还吃jī蛋哩,哪儿的,天布奖赏的?!
狗尿苔:我家的。
迷糊伸手就夺jī蛋,狗尿苔就估摸了迷糊要夺他的jī蛋,立即五个指头攥了,收回了胳膊。但迷糊抓住了狗尿苔的手腕子,使劲捏手腕上的血管。狗尿苔的手麻了,赶紧往jī蛋上唾,唾了唾沫,他迷糊就不肯去抢了吃掉,而迷糊也往jī蛋上唾,想着他唾了,狗尿苔也就不会再要这个jī蛋了。狗尿苔的手终于失去了感觉,jī蛋从手里掉了下去,可狗尿苔立即用脚踩,踩烂了又和土粘在了一起。迷糊扇了狗尿苔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碎(骨泉)
霸槽一直在看着,他没有说话,待迷糊扇了狗尿苔一个耳光,他喝退了迷糊,对狗尿苔说:还行!你过来!把狗尿苔叫进了殿房,随即把房门也闭了。
狗尿苔说:霸槽哥,哥,这是咋回事?
霸槽说:你不要叫我哥,这里没有你霸槽哥。
狗尿苔说:我不是红大刀的呀……
霸槽说:那你去窑场gān活?
狗尿苔说:我想去gān点活,可人家并不要我,我是和牛铃从家里拿了jī蛋去窑顶上煮哩,煮熟了我们划拳谁赢了谁吃,牛铃已经吃了一颗了他还要吃我这颗,我肯定不让牛铃吃,就噙在了嘴里,他迷糊凭啥也来吃,他吃他妈的……
霸槽说:我问你,谁叫你来给我说硫磺肥皂能治疥的?
狗尿苔说:没人,是我知道天布他们用硫磺肥皂要洗身子哩,我就来给你说了。
霸槽说:红大刀真的用硫磺肥皂洗了?
狗尿苔说:洗了。
霸槽说:洗好了?
狗尿苔说:好像也没好。
霸槽说:没好?窑上点火了?
狗尿苔说:点了火我和牛铃才煮jī蛋呀。
霸槽说:他们身上不痒啦?
狗尿苔说:痒哩,只有守灯几个掌火的没痒。
霸槽说:你要老实!怎么几个没痒?
狗尿苔说:老实哩。那几个人没分上肥皂,就用窑灰和了浆在身上涂,竟然疥就下去了。现在好多人都在用窑灰和了浆涂哩。
霸槽说:哦。
狗尿苔说:还有我啥事吗?
霸槽说:你以后就多去红大刀那儿。
狗尿苔说:我才不去,再不去了。
霸槽说:要去,去了多留神着,那边有什么事就及时给我说。
狗尿苔看着霸槽。
霸槽说:记住了没?
狗尿苔说:我不是榔头队的呀。
霸槽说:虽然不是榔头队的,可你是榔头队的特务么。
狗尿苔说:特务?!
霸槽说:特务有啥不好的,特务就是特殊任务,你是革命的特务么!将来革命成功了,把你的出身变一变么。
狗尿苔说:这是你说的,说话算话!
狗尿苔chuī着手背,抹上去的土和血渗在一起,血没再流了,但仍然疼。他问霸槽再没啥事了吧,没事了他就回呀,霸槽却不放他,让秃子金去通知婆:狗尿苔被榔头队扣了,晚饭送到窑神庙来吃。狗尿苔急得差点哭了,这事他不愿意让村人知道,更不愿让婆也知道。霸槽说:要知道,要知道的人越多越好,你在这儿被扣的时间越长,红大刀就不防备你,会信任你,这对你好,明白了吗?
狗尿苔就一直在窑神庙里呆着,饭是婆提了罐子送来的,直到半夜,婆才把他领回了家。婆当然骂了他一顿,但当特务的事,他没敢给婆说。
放走了狗尿苔,霸槽召集了榔头队的人开了紧急会议,决定上窑场揪斗守灯,既是重重地打了红大刀的脸,又是趁机使瓷货难以烧成,还可以去那里用窑灰治疥疮。
第二天的早晨,所有的猪还没有醒来撒尿,支书家的仅剩下的三只下蛋jī还在树gān上没有下来,长宽去村外拾了一圈粪回来,正在村道上和给牛担饮水的面鱼儿说话,突然身上红了起来,往天上一看,天上的云像犁开的地,一溜一带的,全都是红色。太阳还没有出来,云却红哈哈成了这样,长宽说:是不是要下雨呀?面鱼儿说:再下雨,天就更凉了,得早早给牛圈棚门口挂稻草帘子保暖了。就看见一群人踢哩咕咚地跑,都不出声,手里提着榔头。长宽和面鱼儿还愣着,榔头队的人已到了他们面前,说让开让开,两人就被拨拉到了路边。后边跑来的是迷糊,他是落在后边系夹袄,夹袄的扣子全没了,掖了怀,用麻绳勒着,嘴里还叼着半个冷红薯。面鱼儿说:迷糊,开会呀?迷糊把冷红薯取了,说:砸窑呀!面鱼儿就把水担子放在了地上,桶没放稳,水流出来,一股水像蛇顺着村道斜坡钻下去。
榔头队从窑神庙前的小路上往半山腰去,路面上的土疙瘩绊了脚,榔头竖抡起就砸碎了,一边靠着的坡塄上野枣棘牵扯了衣服,榔头横抡起就砸歪了。榔头在不停地抡,白皮松上的白嘴红尾鸟不敢动,半山柿树上的老鸦却一齐惊飞,在空中像甩着一块肮脏的黑袄。迷糊说:有个野兔就好。果然从草窝伸出个兔头来,迷糊一榔头砸过去,榔头齐根竟然断了,野兔没命地向山上跑。野兔朝山上跑,它的前腿短后腿长,跑得谁也撵不上,如果是朝山下跑,那就一个跟头栽着一个跟头了。迷糊还埋怨着前边的人没把野兔往山下拦,前边的人大声骂迷糊,你那是啥榔头,唼,啥榔头?!迷糊提着榔头把从队后跑到队前,表示着没有榔头还有棍,‘棍就在路上打得叭叭响。
因为天早,窑场上还没有更多人,守灯和立柱正坐在窑口外看着火势,榔头队的人已经到了和泥池边,迷糊挥着一根棍在砸那一堆捞出来的泥,泥是软的,棍砸下去像砸在棉花包上,泥片子却溅了自己一脸。立柱立即站起来,说:gān啥哩?!迷糊说:看着!又一棍砸在一磊碗坯上,碗坯磊倒了一角,过了一会儿,唏哩哗啦就全倒了。
霸槽声音不高,霸槽在说:守灯呢,让守灯过来!
守灯就走过来,把烟锅子从嘴上取下,又抬起脚,烟锅子在鞋底上搕,说:这坯磊子不是四旧吧。
霸槽说:嚇呀,口气和以前不一样了么!坯磊子不是四旧.你是啥?
守灯说:我成分高。
霸槽突然横眉豁眼,厉声叫道:成分高你还跳得这么高,反攻倒算呀,伺机翻天呀?!揪出来,把阶级敌人给我揪出来!
迷糊和秃子金就冲过去了,两人各扭了守灯的胳膊,往上提着,又按住了头,噔噔噔跑了过来,守灯就倒在了地上。又被命令着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守灯恢复了往常的形状,低眉耷眼,猥琐不堪。立柱已经吓木了,霸槽向他勾指头,他乖乖过来,说:霸槽,我可都是贫农!霸槽说:是贫农,贫农在这儿gān啥呢?立柱说:烧窑哩。霸槽说:给谁烧窑哩,给古炉村烧窑哩?!立柱说:霸槽,这事你要问天布……。霸槽说:我就问你!窑是古炉村的窑,不是姓朱的窑,生产队的地谁要去种就种啦?生产队的牛谁要拉去推磨就拉去推磨啦?立柱说:你说烧不成?烧不成我可以走人么。却叫起来了冬生:冬生——,你狗日的不出来,你屙井绳哩?!
冬生在霸槽训斥守灯的时候,趁机到后窑dòng旁的厕所里装着要屙屎,只说榔头队是来寻守灯的不是的,带走了守灯就没事了,却听到立柱叫他,他提着裤子就从厕所后坡地里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喊:砸窑了,又砸窑了!
秃子金说:谁砸窑来?就跑去撵,冬生从一个土塄上跳下去,秃子金在土塄上没收住脚,差一点也掉下去,他抱住了一棵树,看着冬生翻起身又往下跑,拾了个土疙瘩打下去,没打着。秃子金骂道:你狗日的说砸窑哩,咱就砸哩!反过身拿了榔头就向一个运坯的轱辘车砸去,轱辘车被砸着了,但没有散,车子倒往前跑,跑到窑门口,又反弹过来,把他撞倒了。迷糊就喊:砸,砸!用脚踢倒了一磊匣坯,竟拿起地上一把镢去砸烧着的窑的门墙。没砸开,又砸,老诚拉住了镢把,说:你不想活啦,那门墙一倒,火喷出来烧死你!老诚是铲了土往火膛里扔,窑火还是红的,迷糊在骂:烧他妈的×哩,没咱的份儿谁也甭想烧!老诚说:是没咱的份儿,可这是姓朱每户凑份子烧的窑,真的坏了一窑货,人家不跟你拼命啊!迷糊说:拼就拼,我怕啥哩?!老诚说:你是不怕,可我们还有老婆娃哩!老诚把镢头夺了。
老诚和迷糊在窑门墙前拉扯着,另一拨人钻进了供住宿的窑dòng里。窑dòng里支着一口锅灶,灶边是几个盆子,盆子里没有吃的,做过了包谷糁糊汤的锅还没洗,碗和筷子用水泡着。几张席排着铺过去,每张席头一块砖头,砖头边连烟匣子也没有,只有一个旱烟袋,行运把旱烟袋拿了,看着窑角还有一堆窑灰,说:是不是用这灰治疥疮的?抓了一把先在自己裆里抹起来。原本大家都忘记了身上的痒,经他一说,疥疮又都在身上痒,就又都来抓窑灰,在胳膊上抹,腿上抹。后来gān脆脱了衣服,浑身上下全抹起来,一时窑dòng里灰蒙蒙的,呛得一片咳嗽。
霸槽站在窑场中,喊着把榔头队的旗子插到窑顶去,当旗子在风里欢实地闪动,他倒有些后悔来时没有把锣鼓家伙带上。歪起头来看守灯,还给守灯笑着了。守灯不敢看霸槽的笑,把头低下了。
霸槽说:你知道我这会想什么来了?
守灯说:我不能说。
霸槽说:我叫你说,你说!
守灯说:这一下把红大刀日到沟里了。
霸槽说:你狗日的真是坏人,想啥都是坏的,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诗了。
守灯说:哦?
霸槽说: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跟后从窑dòng里跑出来,同时跑出来还有三个人,他们受不了灰呛,在窑dòng外抹灰,跟后就拿了一把灰过来让霸槽也抹。霸槽正在兴头,生气地说:在这儿抹啥哩,要抹带上回去抹!跟后热脸碰个冷屁股,转身走时,守灯用一种很异样的目光看他,他就火了,说:看啥哩,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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