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记:你小伙叫啥?
水皮说:我叫水皮。
支书说:去吧,去吧,没你的事啦。
水皮就走了,走到院门口,回头还要看看张书记,但窗子已经关了,没看上。
不久,天布就回来了,他告诉支书和张书记,巷子里已没了人,是烧了堆柏朵火,他问了看见跳火堆的人都说是说了那话,可那话是驱漆毒的老话,没啥事。支书就对张书记说:我说么,古炉村会有啥事,狗日的水皮嘴里没个实话。然后给天布说:你去炖jī吧,如果jī肚子里有软蛋,一定给张书记单另炒一盘。张书记说:一块吃,一块吃。
其实,天布赶到杜仲树下,守灯还在那里跳着火,天布上去就把火踏灭了。婆问咋回事,天布说了水皮汇报的话,婆哦哦着转身就走,众人也哄地散了。但守灯没走,他还站在那里等水皮。
水皮并没有再去杜仲树下,他回到了家里,他娘让帮着拽展洗过的被单,一人拉着一头,一松一紧,被单子嘭嘭地响。他娘说:甭太用劲。水皮说:我见着公社张书记了。他娘说:你见到张书记啦?水皮说:张书记耳朵四指长哩。他娘说:当官的都是长耳朵。近来看水皮的耳朵,用手往长里拉了拉。狗尿苔和牛铃抱着未烧完的柏朵过来,刚要说话,守灯也走来了。
水皮娘说:哎呀,守灯,脸胖成这样?
守灯说:吃的来。
水皮娘说:吃啥了?
守灯说:吃气啦!
水皮说:他是中了漆毒了。
守灯给水皮勾手,水皮就走过去,守灯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脸在水皮的脸上蹭。水皮挣扎,但挣扎不开。守灯的脸在水皮的左脸上蹭了右脸上又蹭,然后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骂守灯:你中了漆毒了还让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这瞎呢?守灯说:我是阶级敌人我不瞎?!水皮从地上爬起来,但他没有守灯个子高,他不敢动手,跑回屋里拿镜子看脸。水皮娘扑近去抓守灯的头发,一抓一把,像撕下来的草,守灯也要扯水皮娘的脸,已经扯上了,脸皮拉得很长,但脸皮没揭下来。狗尿苔和牛铃赶紧拉架,他们抱住了水皮娘,守灯就走了。水皮娘说:有这种拉架的吗,你们抱住我为啥不抱住他?狗尿苔说:队里来验尿水,验到你家了。
狗尿苔和牛铃过来时,是看见满盆灶火几个人在挨家挨户验尿水,顺口说了,没想满盆他们竟也正好来了。
各家尿窖子里的尿水,生产队定期要验等级,一等的一担折合二分工,二等的一担折合一分工,三等的一担折合半分工。验过了就派人来担去搅和从各家收缴的猪圈粪。满盆和灶火他们一来,水皮娘不闹了,端着烟匣子让满盆灶火吃,并催着狗尿苔:拿火绳呀,你那火绳呢?!
狗尿苔的腰里是缠着一条火绳,取出来了,又从棉袄里边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火柴盒,火柴盒里仅有三根火柴,又舍不得用,让水皮娘用她家的火柴来点。水皮娘说:你火柴有哩么。狗尿苔就取出一根,为了能保险划着,将火柴棒塞进耳朵里暖暖,然后在磷片上猛地一擦,一朵小小的火花就开了。他引燃了火绳。但是,满盆和灶火没有吃水皮家的烟,他们用棍子搅动着尿窖子,看尿水的颜色,闻尿水的气味,末了,没有验上水皮家的尿水。水皮娘翻脸了,说:这是为啥?满盆说:你在尿窖子里加水太多。水皮娘说:验不上一等还验不上二等?满盆说:二等也验不上!
他们一拌嘴,狗尿苔不便插话,他看见水皮家的窗台上有一团gān包谷缨子,就过去拿了。水皮娘一回头,叫道:你gān啥?狗尿苔说:你没用么,我拿着辫火绳呀。水皮娘说:没用那也是我的,放好!狗尿苔乖乖把包谷缨子又放下。水皮娘再和满盆纠缠,满盆说:你拍着心口说,加水了没?水皮娘说:谁家尿窖子里是gān屎稠尿呀?我加了,把涮锅水倒在了里边。满盆说:你一次涮锅用几担水,尿水就这么清?水皮娘说:人吃的啥喝的啥,尿水能不清?!满盆不和她说了,对灶火说:走!
狗尿苔已经把火绳捏灭了,又帮着把验尿的长把尿勺拿了走。
水皮娘一把将狗尿苔推开,说:你掺和啥?
狗尿苔说:你在尿窖子里掺水!
水皮娘说:我掺水你看见了?
狗尿苔说:我就是看见了,昨晚上你担水往尿窖子里倒哩,倒了六七担。
水皮娘说:你看见算个屁,你有证据?
狗尿苔噎住了,却说:墙头上站着葫芦家的猫哩,不信问猫去!
狗尿苔说猫也看见,连满盆都笑了,灶火一拨胳膊,说:去去去,哪儿有太阳到哪儿晒暖暖去!他们就顺着巷子走了。水皮娘气得吭哧吭哧站在那儿,勾了指头,说:狗尿苔,你过来,过来!狗尿苔知道水皮娘要拿他出气了,就往水皮娘面前走,走到面前三尺远了,却哧溜一声拐脚就跑,一下子跑到三道巷口的老榆树下。
狗尿苔跑起来胳膊腿短,摇得生欢,就像一只蜜蜂嗡嗡地扇翅膀,却飞得不快。但他觉得胳膊腿那么摆动着,如果是在水里,水会起着làng花,这空气应该像水一样吧,是看不见的水,那么就会起风,风要把老榆树的叶子要摇起来。可是,老榆树的叶子没有摇。没风,用手扇了扇,还是没风,一只旱蜗牛悄悄地在旁边的墙上爬。巷子的上空被榆树枝子jiāo叉错落地罩着,太阳裂了缝,好像要散开呀。狗尿苔才想着要骂一骂水皮娘,他知道一骂,三道巷的家家院墙都是破瓦盆废匣钵砌的,那回声就特别大,使很多人在他们家里也能听到水皮娘在尿窖子里加水的事,而谁家又没有在尿窖子里或多或少地加水呢?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不骂了,只努了个屁出来。
守灯的漆毒在三天后开始消肿,水皮却被传染了,虽然没守灯那么严重,整个脸都是米粒大的红疙瘩,像猴的屁股。水皮娘还得请婆来燃柏朵,教着水皮跳火堆。跳火堆是在水皮家里,狗尿苔也去了。狗尿苔是故意要去的,但水皮娘把婆领进屋后,水皮却把狗尿苔挡在院门口。狗尿苔说:我不是来看你中了漆毒,我是要你教我写字呀,还不让进?水皮说:你太笨,不教啦!狗尿苔说:我不笨。水皮说:那我问你,会不会造句?狗尿苔说:啥是造句?水皮说:我说一个词,要把这个词用进去,比如,爱戴,我就造句为:我爱戴毛主席!你造一个。狗尿苔说:我也爱戴毛主席!水皮说:你是啥出身,你没资格爱戴毛主席,重造!狗尿苔的头耷拉了,但他不愿走,他要造句子,就说:爱戴?我就不爱戴帽子。水皮愣了一下,狗尿苔说:我造成了?水皮娘在上房屋喊水皮快来跳火堆,水皮说:你造的屁句子!呼地把院门关了。
狗尿苔造不了句子这是必然的,但别人可以爱戴毛主席,而他却没资格爱戴毛主席,这对狗尿苔的打击大了。他原本要来看水皮的笑话的,却让水皮羞rǔ了他呀!离开了水皮家院门口,狗尿苔再不愿意见到人,连牛铃也不愿意见,缩头缩脑去了村东头的碾盘。碾盘子冷得像冰块,冰就冰吧,把屁股冰死去!
从碾盘上能看到村子南的河滩地,河滩地里麦苗还没有起身,却也没有一处luǒ土,残雪就这儿一堆那儿一堆,有人在那里叫喊,有狗突然地冲到一个雪堆上,雪堆起了一层雾,狗汪汪地咬起来。
狗尿苔激灵地挺直了身子,认得那人是霸槽,狗是白毛狗,老顺从他家院门口出来,说:还真很有野兔了?!狗尿苔说:狗撵兔了?老顺说:你没去呀?狗尿苔说:霸槽咋把你家狗吆去了?老顺说:把他的,所有的狗都爱跟霸槽么!
已经是好几个冬季了,霸槽都会在河滩地里吆狗撵兔,那兔也似乎故意似的,要在约会,总会出现在河滩地里。这个中午,霸槽就发现了河滩地里又有了一只兔子,兔子很大,皮毛发红,像狐狸一样,以前撵兔都是顺便吆喝一只狗就是了,这回带了老顺家的白毛狗,他想得到那张兔皮,红色的兔皮可以给杏开做一条围巾。霸槽和白毛狗撵了一会,却总撵不上,撵不上就撵不上吧,可兔子跑得无踪无影了又会突然出现在远处,还身子直立了前爪摆动,如在招手。霸槽生气了,白毛狗也生气了,就汪汪汪吼了三声,村里十几条狗都跑了来,河滩地里就像摆下了戏台上演的天门阵。兔子在前边跑,兔子的身后是四条狗在撵,兔子转身快,跑着跑着突然拐弯往南跑,后边的狗却还往西撵,全扑倒在地上。但南头就冲过来一两条狗,挡住去路,兔子又往东跑,东头也冲过来两三条,兔子再往北跑。所有的方位都有着狗,兔子总能从狗与狗之间的空隙里跑出去。
狗尿苔在碾盘上坐不住了,他系紧了鞋带,要往河滩地跑,老顺就叮咛:你告诉他霸槽,让白毛狗去撵兔,撵上兔了要给我分肉哩!但是,狗尿苔没有想到的是,他去了河滩地,狗撵兔却结束了,狗没撵上兔,兔最后跑上了屹岬岭。
霸槽在大骂着白毛狗,白毛狗就汪汪地叫,又骂别的狗,别的狗就默不作声,被骂得各自散去。
霸槽到小木屋里喝冷水,喝得喉咙咕啷咕啷响,狗尿苔说:冷水不敢喝,你吃烟不?霸槽不喝冷水了,拿眼睛看着狗尿苔,没有说要吃烟的话。白毛狗却悄无声息又站在了门口,它一直是尾巴像jī毛掸子一样竖在屁股上的,现在尾巴软下去,夹在了屁股缝里,它说:我能进来吗,能让我进去吗?狗尿苔可怜了白毛狗,他说:进来。白毛狗就进来了,卧在狗尿苔的身边,它一卧下长长的白毛堆得像棉花,眼却朝着霸槽看。
狗尿苔说:开头不要死撵,围住了逗着兔跑,让兔跑乏了再撵。
霸槽说:你给谁说话?
狗尿苔说:我给狗说的。
霸槽说:是给我上课呀?你这碎髁!我不知道咋撵兔?!
狗尿苔嘿嘿地笑着,他又埋怨起了狗,说:穿这么厚的棉袄,你能跑动!
霸槽突然说:过来过来!
他叫着白毛狗,白毛狗就走过去,他竟拿起剪刀给白毛狗剪起毛来。白毛狗身上的毛有一柞长,他剪了,白毛狗脑袋上的毛长得从耳朵前搭拉下来,他也剪了,毛落在地上一片白。白毛狗原来并不肥,只是骨架大,一下子模样变了,是一条丑狗。狗尿苔有些吃惊,说:这是人家的狗你剪?!霸槽说:它毛是太长了。狗尿苔说:它就凭这一身毛当狗王哩。霸槽说:我就想看看它没长毛了是啥样子。就对白毛狗说:好着哩,好着哩!白毛狗在地上翻了个跟斗,跑出门,在公路上撒欢,它的尾巴又竖在了屁股上了,但不再是jī毛掸子了,是一根棍。
别人家的狗毛说剪就剪了,在霸槽的眼里,或许这是玩么,如同在护院结婚的那天,田芽给护院他大脸上抹锅墨,抹得像包公,如同在生产队地里gān活,半香戴花她们几个妇女一嘀咕,突然压倒了迷糊,还解开裤带把他的头塞进去。可狗尿苔玩不起,他一玩可能就有阶级斗争的问题了。狗尿苔看着屁股上竖了一根棍的狗在撒欢,他听到了屋后的州河里,昂嗤鱼在自呼了名字后却发出了吱儿(口瞿)的叫声,仔细再听,昂嗤鱼在说:你快离!你快离!狗尿苔说我回家呀,就要离开小木屋。但是,霸槽把狗毛塞进一个口袋里,要捎给杏开,霸槽说:做个小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