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在那条新街的后边是条老街,街北街南都是旧房,虽然能看出是一家一户,但这一家的东山墙又是另一家的西山墙,相互替用和依靠着,而或许是其中的一家房子在什么时候朝东斜了,以致所有的房子都朝东倾斜,直到最顶端戏楼那儿,戏楼没有倾斜。狗尿苔想:如果把戏楼一拆,整条街的北面房子就倒了。房子面街的墙都是木板,是那种将木板插在上下两道木槽里的,早上一页一页的板可以卸下,晚上再一页一页装上,狗尿苔就觉得这木板门面好看,古炉村也是街巷,却没有一家这样的。霸槽说,木板门面房当店铺用的,咱那儿开店铺鬼去呀?狗尿苔觉得也是。再往前走,店铺里都是人出出进进,有男的有女的,男的许多都是穿了四个兜儿的制服,女的几乎全不是大辫子,头发剪到肩下,披着,一走就忽儿忽儿地飘。霸槽说:镇上的女的好看吧?狗尿苔说:没杏开好看!霸槽说:古炉村的凤凰飞到镇上就成麻雀了。狗尿苔说:那你还黏糊杏开gān啥?!又不理霸槽了。

手扶拖拉机又转到一条街上,街西头就过来了好大一群人,都是学生模样,举着红旗,打着标语,高呼着口号。狗尿苔从来没见过这阵势,说:谁家结婚哩?不像是结婚。是耍社火?霸槽看了看,说:镇中学的,开体育运动会吧。狗尿苔就啊呀啊呀叫,霸槽说:你喊啥哩?狗尿苔说:这热闹啊!霸槽说:不许喊,人家笑话哩。队伍一直走过来,街上的人也就跟着涌,门面房的台阶上都挤满了人,人都像jī,伸着脖子瞅,摆在店铺门口的杂货摊子就倒了,主人在大声叫喊,在人窝里推搡,结果就吵起来了。霸槽说:不是运动会,你看见那横幅上的字了吗?狗尿苔说:我不识字。霸槽说:那写的是文化大革命万岁。这文化我知道,革命我也知道,但文化和革命加在一起是怎么回事?还在纳闷,队伍呼啦啦就像水漫过来,霸槽先还站在手扶拖拉机上往前看,他就站不住了,把他从手扶拖拉机上挤了下来,而且有人在喊:谁的手扶拖拉机,挪开,快挪开!霸槽就把手扶拖拉机往路边推,还不行,六七个人就一起帮着将后车厢搬到路沿上,等他把一切弄好了,却不见了狗尿苔。

狗尿苔是在队伍经过身边时,狗尿苔就被人群埋没了,他急得一身汗,寻霸槽,寻不着霸槽,只好顺着人群走,走着走着,他觉得有意思了,人家齐刷刷举胳膊,他也举胳膊,但人家喊过了毛主席万岁,他才喊毛主席万岁,有学生就看他,说:一齐喊,一齐喊!狗尿苔就撵上了节奏。等队伍一走完,后边紧跟着的是一大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狗尿苔就钻进去,也跟在学生队伍的后边。学生的队伍很整齐,后边跟着的人步伐不一致,狗尿苔有些不满意后边的人,他在学着学生的步伐走,几乎是走过了半条街,人越来越多,街道上都水泄不通了,狗尿苔看不见那人头攒动,但他能看见人腿密得像进了树林子。学生的队伍就加快了步伐,快而整齐,狗尿苔的步子小,跟不上,不得不过一会儿就小跑起来。几个学生回过头来,问:你是小学的?狗尿苔不知怎么回答,说:我能跟上。学生便说:小学的都在校园里游行哩。狗尿苔说:一样,一样。学生们听不懂他说的一样是什么意思,也就不再理他,狗尿苔就这样跟着队伍走过了那条街,又走过了老街再转到新街了。到了新街,狗尿苔才意识到霸槽并没有跟上。啊,霸槽能哩,能个屁呀,没跟上来游行么!狗尿苔得意着他要给霸槽怎么夸说,甚至也想好了见到牛铃该怎么显派。但是,他这么一想,步子慢了,后边的人踩住了他的鞋后跟,他一抬步,鞋掉了。鞋,鞋,我的鞋!狗尿苔在人窝里叫喊,他看见了他的鞋就在后边人群的脚下,而且有人踩住了那么一踢,鞋就踢到了路边。狗尿苔猫了腰从众多的腿下去钻,只钻过两个人的腿,他被撞倒了,立即有脚踩住了他的脚,又是一脚,又一脚一脚。一个女的在喊:甭挤甭挤,踩着人了!后边的人用身子挡着涌过来的人,狗尿苔终于跌坐在了路边,他听到了骂声:谁家的孩子?唼?!图啥热闹哩,滚蛋,滚!

狗尿苔的鞋没有破,脚被踩青了,小拇指上没了指甲。

几乎在三个小时之后,太阳光照不到了街道,游行结束了。街上的人还乱哄哄的,霸槽开着手扶拖拉机转完了所有街巷,终于发现了坐在一家台阶下的狗尿苔,狗尿苔满脸的汗水道道。右脚光着,小拇指上沾着jī毛。

霸槽有些生气,说:不让你乱跑,你乱跑哩,丢了吧?!

狗尿苔说:我游行啦,我跟着他们游行啦!

霸槽说:你知道人家在gān啥哩,你跟着?

狗尿苔说:gān啥哩?

霸槽说:镇中学推选了五个学生代表上北京,毛主席要在天安门广场接见呀,学校才游行庆祝哩。

狗尿苔说:哦。

霸槽说:他妈的,我毕业早了,要不,选五个代表那肯定里边就有我!

两个人的衣服全湿透了,这阵解开扣子,衣服还溻在身上。霸槽开了手扶拖拉机往古炉村回,狗尿苔坐在后车厢上给霸槽排夸他游行的事,末了说:恁多的人,今日逛美啦!霸槽说:逛个洛镇就逛美啦?人家逛北京天安门哩!

狗尿苔说:啊天安门,是个啥门?

霸槽说:啥都不懂,那是个楼!

狗尿苔说:啊毛主席住在楼上?

霸槽说:楼上吧。

狗尿苔说:啊毛主席咋就要见学生?

霸槽没有回答。

霸槽也不知道毛主席为啥要见学生。狗尿苔抬头往天上看,天上铺满了云,但云是一片一片的,像瓦,瓦又全部是红的。他知道天上有了瓦片红云了第二天就是个好天气。他说:啊毛主席怎么只见学生,要去应该是支书爷这样的人去呀!

霸槽突然问:你把布袋拿好着?

狗尿苔说:好着的,在裤带上系得紧得很!

话刚说完,鼻子又闻到了那种气味,使劲地揉了揉鼻子,依然还能闻着,心里一阵紧,想着鼻子一定是有毛病了,总是在他正高兴时就闻见了那种气味,他说:讨厌!

霸槽说:讨厌,你讨厌我?

狗尿苔说:我讨厌我鼻子!

霸槽说:鼻子咋啦?

狗尿苔没有说他老能闻到一种气味,他说:鼻子痒哩。

狗尿苔回家后用醋洗过鼻子,还不行,就把棉花搓成条儿塞在鼻孔里。但鼻孔里塞上棉花条必然要露出来,像是老流着稠涕,又把棉花条取了,把二月二婆纳的香包重新挂在脖子上,一有了那种气味,就掏香包闻闻。

他开始每天起来很早,起来就洗脸。

婆说:哟,我娃知道洗脸了!

他说:要到镇上去呀么。

洛镇成了最向往的地方,遗憾却不能天天去,除了定期给供销社送货,零售得逢三六九日的集市,而且去不去还由霸槽决定,狗尿苔常常会埋怨:日弄得我脸都洗了咋又不去了?待到去了几次,再没碰上有学生游行,而是学校停了课,学生们都在街上贴大字报,或者辩论。古炉村的马勺,明堂,半香,还有水皮妈的嘴皮子能说,但他们算什么呢,洛镇上的学生嘴才像刀子一样利。哈,狗尿苔最爱看的就是辩论,开头都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各自站在那里,他们的代表到桌子上去轮番说话,不是你要用气势压住我,就是我要寻你的痛处捏,都满嘴的白沫,手也挥着,脚也跺着。后来桌子上的人抢开了喇叭,桌子下的也就辩开了,三个对五个,十个对八个,公jī鹐仗一样,人群就乱了,像河里起了旋涡。狗尿苔旋涡里钻来钻去,听着一个学生声音很大,但又是前声大,后声小,后边的话常常自己就吃了,他觉得有意思,近去后那学生原来有些结巴,他老是担心着要噎住了,说不出来了,但啊啊地又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呼吸都不畅了。就又去看另一个学生,这狗日的嘴唇薄,话快得好像就不换气。旁边人拍手叫好,他也拍手叫好,就有人骂他:好你妈的×!他就不出声了,偷眼看那墙上的大字报,一层大字报贴上去,不久就会被人撕掉,又贴上一层大字报。他惊叹洛镇上有这么多纸,就想到了婆,但他不敢去撕,等着别人撕了,风又把碎纸chuī到街道的台阶下,他才很快地捡起来揣进怀里。

婆在那一段时间里,剪了好多纸花儿。狗尿苔给婆夸了海口:他要把纸片给炕席下压一层,压得三指高。但是,支书却宣布停止卖瓷货。

支书是去洛镇见了两次公社的张书记后决定不再卖瓷货的,原因是洛镇很乱,虽然供销社还在收购,可收购的数量减少,而零售几乎卖不出去,更重要的是以张书记的指示,要密切关注时局发展,每个村严密监视四类分子。当然,支书心里的话没有说出来,就是霸槽是个不安分的人,而狗尿苔呢,出身又是那样,一旦这两个人在外边出了问题,那就是他的责任了。

不再卖瓷货,这阻止不了霸槽就不去洛镇,他照样去,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只把狗尿苔限制了。狗尿苔心老是慌的,每天总要去小木屋一趟,有时霸槽在,有时霸槽不在,不在,那肯定是去了洛镇,狗尿苔就坐在小木屋门口等着,等到霸槽天黑开手扶拖拉机或搭了便车回来,给他讲镇上的稀罕事。

公路上,开始有了步行的学生,这些学生三个一伙,五个一队,都背着背包,背包上插个小旗子,说是串联,要去延安呀,去井冈山呀,去湖南毛主席的故乡韶山呀。都去的是革命的圣地。这些朝圣的学生在小木屋门口都要坐下来歇歇,霸槽就供应他们凉茶,也为他们修补着鞋,不收钱,只问他们从哪儿来的,要往哪儿去。这些城里来的学生,比洛镇的学生衣着齐整,脸色白净,说话是另一种语调,他们在讲着城里早就文化大革命了,文化大革命就是破旧立新,就是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就是把不符合无产阶级的东西铲除掉。在讲着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几次学生了,而第一次接见的学生,那都是学校推选的,是保皇派,现在他们是造反派,是毛主席的红色卫兵。这些学生口若悬河,霸槽都听呆了,而也跑来的狗尿苔和牛铃更是听得一惊一乍,他们是不能完全听懂学生所讲的东西,却觉得能背上行李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羡慕得要死。尤其,一些学生胸口别着小铜牌牌,牌牌上是毛主席的像,他们要用手一摸,学生立即护住了,说:不要动,这是毛主席像章!在胸口上佩戴这种像章实在是好看,狗尿苔企图让他们喝太岁水,讨好着,让能把像章给他,他们没有答应。而霸槽一眼一眼盯着学生头上的帽子,那是军帽,没有五角星,但绝对是军帽,草绿色的军帽戴上是那么威风,他以为他的蓝布帽子里边把纸垫得起棱起角着好看,和军帽一比,土里吧唧的,他就再不戴自己的帽子了。

已经是十天半月,天老是刮风,刮huáng风,落在地上的柳絮先还像薄云一样,人一走近它就浮起来,身前身后地和你玩耍,现在全掉进莲菜池里,麦田里,麦田里像下了一层雪。核桃树下,跟后小儿子在拣虫子,口袋装满了,手里还握了一把,看星的妈经过大声说:你抓那么多毛毛虫?!走近了,那不是毛毛虫,是核桃絮子,看星的妈就笑着,却连声咳嗽起来。风刮得古炉村的人都鼻子发红,喉咙里老觉得痒,看星的妈一咳嗽,传染得差不多的人都咳嗽,咳嗽又吐不出一点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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