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尿苔和牛铃在杏开家门口看着杏开在捶布石上捶衣服。杏开讲究,洗了衣服都要用米汤水泡了,晾半天,然后叠得整整齐齐在捶布石上捶,捶得衣服平平整整,再带有棱角。杏开屁股撅着,随着棒槌起落,胸前咕咕涌涌动。牛铃悄声说:她没穿裹胸。狗尿苔说:你往哪儿看?!牛铃说:把衣服捶得那么平展,穿了耀霸槽眼哩。杏开似乎没听见,但屁股上好像长了眼,知道有人在看她,起身把院门关了。狗尿苔和牛铃顿时觉得自己没了意思,拿眼看身边的树,有一片叶子,在不该飘落的时候,落在了地上。远远的对面巷里,天布领着武gān走了东家又走了西家,有媳妇扫门前路,婆婆出来说:那是皮鞋印子,你扫呀?!牛铃说:武gān会不会来杏开家?狗尿苔说:支书家都没去,还能来杏开家?牛铃说:他咋长那么大的个子呀?狗尿苔说:武gān都要大个子的,他枪法好,去年民兵训练时他来过一次,指哪打哪。牛铃说:咱跟着去看看。狗尿苔说:他就是爱踢人。
两人还是去了,但不敢到跟前去,远远地跟着,到了长宽家,他俩没有进去。长宽家厕所在院墙外,就上到厕所墙上把脑袋露在院墙头上,发现尿窖池里有一个死猫。狗尿苔喊叫:婶子,婶子,你家猫淹死在尿窖池子了!戴花这才发觉院墙上是狗尿苔和牛铃的头,就拿竹竿击打,说:土匪呀,摘我花呀,咪咪,咪咪——。她在叫唤猫,一只猫从厦屋里跑出来。狗尿苔对牛铃小声说:谁摘你花,来声摘你!从院墙头缩了脑袋。戴花说:我家猫在哩,尿窑池子里有死猫,谁家猫死了扔到我家尿窑池子里?狗尿苔,狗尿苔,你把死猫捞出来我埋到花篷底下。
狗尿苔捞了猫,提进来,天布动手在花篷下挖坑,戴花诈唬着坑要挖深,浅了生蛹的。
武gān听见外边说埋死猫的话,问:他们gān啥哩?水皮说:我给你汇报哩,没注意呀,你还要叫我汇报些啥?武gān说:噢,没啥。水皮说:我们欢迎你到榔头队给指导指导。武gān说:埋死猫哩。站起身出了上房门,说:天布,你把我撂下你看花呀?!天布说:水皮不是给你汇报吗?武gān说:在古炉村里转,一看见这院墙头的花,就知道这家有美人哩。戴花说:领导啥人没见过,我还能人你眼呀?!
水皮站起来,看武gān在传单上记录的全不是他汇报的事,传单的两边空处却写着:混蛋,王八蛋,地痞流氓,懒汉二流子,野心家,神经病,疯子,我日你妈的!水皮脸唰地红了,他看着前院里武gān和戴花说说笑笑,就没趣地从后门走了。
水皮受到了侮rǔ,在霸槽面前开始嚼武gān,霸槽说:这事情有些严重了。脸立即yīn下来说:你咋把啥都给人家说了!水皮说:我想让他支持咱么。霸槽说:这武gān以前和麻子黑能粘在一起,他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天布把他叫了来,是不是他们也要成立组织呀?水皮说:这不可能吧。霸槽说:榔头队里都是姓夜的和一些杂姓,姓朱的很可能要和咱对立呢,要是姓朱的成立了组织,咱这边姓朱的人是不是就过去啦?水皮说:不会的。霸槽:得有个准备。
水皮觉得霸槽心鬼,却又不得不佩服霸槽的预感,就在当天傍晚,天布就宣布成立了红大刀革命造反队,队部放在了老公房里。他们是把老公房的门锁砸了进去的,故意在门前大声喊:砸,砸,这是公房,咱就把队部驻在这儿!还叫了明堂去取了火铳。这火铳一直存放在支书家,往年里村里要社火,或者下冰雹,要往天上轰打的。支书在柴革屋找了半天,寻出三个火铳,一个已经锈得用不成。明堂说:支书,你是放火铳的老手,这得你去。支书说:你真没长脑子!你去了不要说从我家取的火铳,就说火铳在杏开家,让杏开跟你去。明堂说:这不行,杏开跟霸槽那关系,她能把话说圆?支书说:那就说从老顺家里拿的。明堂就把火铳拿到了老公房,咚,咚,咚,放了三下。
那天晚上,吃罢了饭,红大刀也召开了群众会。古炉村的社火锣鼓被榔头队拿去了,只有老顺家还有一面铜锣,老顺就拿了来。葫芦见了锣,说:老顺,听说你一顿能吃一锣底的小米做的gān饭?老顺说:还有两碗酸菜哩。葫芦说:chuī!我不信。老顺说:你不信了你出小米,我要一顿没吃完,我赔你两锣底小米。天布说:叫你取锣来敲的,吃什么吃?!老顺还对葫芦说:敢不敢?天布说:敢!老顺咣咣咣地敲起来。
狗尿苔在天布放火铳时,他是抱着铳子让灶火装火药的,火铳放毕,天布却让狗尿苔回去叫婆来会场。狗尿苔说:叫我婆?!天布说:开会呀,惯例呀,能gān啥?狗尿苔心里就不高兴。回到家给婆说:婆,开会哩。婆说:jī都进圈啦开会?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吧。就走了。狗尿苔吃着饭,心里骂天布,觉得天布不如霸槽好。一碗饭刚吃完,婆却回来,说没会么,她去了山门下没一个人呀。狗尿苔说:在老公房那儿。婆说:咋在了老公房?狗尿苔说:不是榔头队开会,是天布磨子他们成立了红大刀。天布磨子往常待你还行,咋一成立个队就先让你去呀?婆说:天布磨子也革命啦?狗尿苔说:现在啥人都革命哩。婆坐下来揉脚,婆脚上的jī眼破了,血就把袜子都染红了。婆揉了一会儿,却说:后窗的绳子上搭着我洗过的白衫子,你拿来。狗尿苔说:黑啦换衣服?婆说:我得穿得gāngān净净去么。狗尿苔说:榔头队开会你没换衣服,红大刀开会你还有心情穿gān净衣服。婆说:这可能是婆最后一次去开会了。狗尿苔说:为啥?婆说:婆和守灯,或许还有善人,都是死老虎,谁一动弹就把我们叫去,瞎事好事都得装门面么,等有了红大刀,大刀和榔头对起来,那谁还再顾及我们?
婆的话使狗尿苔没有想到,就说:那就好,他们不理了你,我也就不受欺负了。
婆说:再没人管,咱和别人还是不一样,大刀的榔头的谁参加你都不要参加,你要让人把你忘了,忘了就好了。你一天跑的不停,话又多得能溢出来,你给我记住,少跑少说着!
狗尿苔说:你就会说这话!
婆说:看,看,又话多了!能憋死你?
狗尿苔说:能憋死。憋死了让你没了孙子!
狗尿苔就站在杏树下,杏树叶在夜风里哗哗响,他说:婆,我要喝水,能不能喝水?
婆不理他,扭着身扣胳膊下的扣门。
狗尿苔对着杏树说:你只喝水,我也喝水。
红大刀队里都是姓朱的,榔头队里姓朱的就陆续又退出来加入了红大刀队。退出来的人不好意思,唉,咋不早成立啊,早成立哪有这事?却又抱怨以往朱姓人不抱团,而姓朱的毕竟是姓朱的么,保大宋江山的还不是杨家将?!红大刀也有了自己的大字报栏,但名字不叫大字报栏,叫宣传栏,就在山门斜对面的三岔巷口。那里是一棵老药树,老得半个身子都空了,里边填了砖头和石灰,树后斜着分出三个短巷,东边短巷顶头的是灶火家,他家的门朝东开,对着村主巷道的是一面山墙,这山墙做了宣传栏。水皮曾在山墙上写了大标语:红榔头砸烧旧世界。灶火就把标语铲了。铲时水皮娘在旁边看,灶火一边铲一边说:我铲我家的墙皮,谁管得着?!又搪上一层白灰,用木条子把四边框起来。凡是姓朱的某某退出了榔头队,加入到红大刀队,宣传栏里肯定贴布告:欢迎某某加入红大刀队。几日里,这样的事件不断发生,村子里就像一锅油煎了,嗞嗞响,溅油星,人都急着。到了饭时,家家有人端了饭碗往巷道里瞅,一旦瞅着有人了,便凑过去。人都是长舌妇长舌男,相互打探:谁谁退呀?谁谁咋还没退?东倒吃羊头,西倒吃狗肉,嘁嘁啾啾。
古炉村有了两派,两派都说是革命的,造反的,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又都在较劲,相互攻击,像两个手腕子在扳。在以前,每年的正月十五闹社火,社火还要到下河湾、西川村、东川村去展示评比,支书为了提高古炉村社火的荣誉,就曾把村人分了两组,两组也是朱姓人家一组,姓夜人家一组,两组争qiáng好胜,比巧斗奇,在出台的头一天都jīng心准备又高度保密。那时的狗尿苔和牛铃比现在还要小,谁也不注意,他们就两头跑,传递情报,那边扮了“西游记”,孙悟空的金箍棒上还能站立个白骨jīng,这边知道了就扮“天仙配”,牛郎的扁担上两根细绳各吊一个孩子。如今,最快活的仍是狗尿苔和牛铃,虽然牛铃是榔头队的,他不能再到红大刀队的老公房去,而狗尿苔就拉着他哪儿人多去哪儿,哪儿热闹去哪儿。狗尿苔完全忘却了婆的叮咛,他觉得这日子就像是节日,天天都是节日。他是不嫌人作践的,到哪儿受人作践着就作践吧,反正是苍蝇,苍蝇还嫌什么地方不卫生吗,被作践了别人一高兴就忘了他的身份,他也就故意让他们作践。水皮说:狗尿苔,你身份那么不好的,咋比我活得滋润,你知道为啥?狗尿苔偏说:我人缘好么。水皮说:啊呸!你是个狗尿苔,侏儒,残废,半截子砖,院子里卧着的捶布石!人自己把自己看大了也就大了,自己把自己伏小了也只是小。狗尿苔这回没生气,他觉得是这么个理,以前老想着个头长呀,长得像守灯那么高又有什么用呢,谁见了会和你说话?他再不求长了,看见巷子里的树再不量身高刻线。嚯嚯,我就是半截子砖,半截子砖砌不了墙,扔到路上我可以绊你!我就是个捶布石,你是布,我可以捶你,要在捶布石上坐,冬天了冰你,夏天了烙你,不冬不夏了垫死你!
狗尿苔从此见了半截子砖和捶布石就感到亲切。
这一天,狗尿苔去泉里担水,走到半路,看到路正中有一块半截子砖,他去担水时路上并没见到这半截子砖,回来却见了,他就放下水桶,说:你是不是特意等我的?半截子砖说不了话,身子缩得瓷瓷的。狗尿苔说:你比我能守住口。把桶里水往半截子砖上一淋,水滋滋滋渗了,狗尿苔知道半截子砖知道他在对它说话了,就拾起砖,把它放在旁边的院墙头上。来回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
来回的羊角疯又犯过几次,不犯的时候说话走路也觉得不对劲了,她是来问婆在不在家,狗尿苔说婆不在,她让狗尿苔看她新染了一节布,染得像狗嚼过一样,深一块浅一块,她说:染得好吧?狗尿苔说:不染更好。来回说:宣传栏上有你名字哩,还不去看?狗尿苔觉得她说疯话,说:呀,那我给我婆长脸啦!来回说:长你妈个脚!狗尿苔不轻狂了,说:真的有我名字?来回说:没人给你说吧,谁给你说呀?只有我给你说哩。狗尿苔说:写我名gān啥?来回说:你以为是赢人呢?
狗尿苔不顾了水桶,往三岔巷跑,才跑到前边的一个巷里,一只猫在逗老鼠,老鼠一跑,猫就扑上去逮住,老鼠不动了,猫用爪子拨,老鼠又一跑,猫再扑上去逮住,这么逮逮放放,一直到了中巷口,他撵上去把老鼠尾巴踩住了,提起来,看见灶火家山墙下站着八成。他喊:八成,给你个老鼠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