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_贾平凹【完结】(96)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榔头队的人集中在会场的东边,都拿着长杆子榔头,榔头染得血红,霸槽就站在队前chuī哨子整队,队列排得非常整齐,又一律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右手里还拿着毛主席语录本。西边的红大刀并没有列队,但人数却多,有拿着铁皮刀的,有拿着木板锯成的刀,更多的是男人们却拿着旱烟锅,妇女们拿了线拐子和鞋底。牛铃是站在红大刀人群里,狗尿苔叫他,要给他吃红薯片子,但牛铃听到了不言喘,反倒把头挺得高高的,显得很神气。狗尿苔就不愿意叫他来吃了,自己把红薯片子从口袋掏出来,还举着,对着太阳耀,然后塞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会场的中间是些什么派别都不是的人,有长宽,有面鱼儿,有六升的媳妇,有扣子,百安,四狗和他那跛腿叔。这次没有让守灯和婆陪斗,他们也就在中间站着。还有善人。灶火的手已经去了纱布包,也不在胸前攀吊了,但他的右手上戴了一个手套,他从人群后走过来,经过狗尿苔面前,忽地一下把红薯片子抓走了,狗尿苔说:哎,哎!灶火并不回应,好像没事似地,过去对天布说:你也叫叫队,红大刀不是不会站队嘛!天布说:咱就凭人多哩,你看还有谁没来,都叫来!灶火伸了脖子瞅,瞅着了答应,问:你大呢?答应说:我大气管炎犯了,在炕上气短得爬不起来。灶火说:那你媳妇呢?答应说:来了,在后边站着的。灶火说:往前头站!就又对狗尿苔说:往这边站,往这边站。狗尿苔说:你叫我?灶火说:姓朱的都往这边站。狗尿苔说:我是姓朱。但婆拉了他一下衣襟,狗尿苔说:我哪派都不是。灶火说:那你就静静站在那儿,别一会儿又钻过去。狗尿苔说:嗯。一回头,霸槽却也在看他,他给霸槽笑了笑,头就低下了。半香就站在婆的身后,和面鱼儿老婆说话,秃子金就过来拉了她到榔头队那边去,说:你胡站啥哩!半香说:我又不是榔头队的。秃子金说:中间站的都是四类分子,你白衣服往黑墙上蹭呀?半香说:长宽是四类分子?面鱼儿是四类分子?又站到面鱼儿老婆身边,看面鱼儿老婆纳鞋底。

水皮妈和杏开来的迟,她们站在人群外看了看阵势,水皮妈自然就站到榔头队那边了,姓朱的人就有了小声的骂。而水皮家的狗却往红大刀这边钻,灶火立即抬脚去踢,狗在地上滚了一圈,四蹄朝上,人们才发现还是个亮鞭。水皮妈说:你撵就撵么,把它踢成那样?灶火说:我嫌它是亮鞭!榔头队那边也有着三只狗,秃子金就叫着狗来咬,这边狗一咬,巷道里立即窜出六七只狗来也咬。狗一咬,狗尿苔就来劲了.他跑过去,抱住了行运家的狗,说:豹子,豹子!豹子是秃子金家的狗,豹子就扑过来,咬了行运家狗一口毛。狗尿苔过去又骑跟后家的狗,狗头夹在他的双腿之间,后腿在地上蹬,他喊:黑虎,黑虎!黑虎是八成家的狗,黑虎又扑过来咬跟后家的狗,一咬一退,一咬一退。阿汪,阿汪,阿汪,狗声像是响雷,叫了一片,狗毛就一团一团在地上。老顺家的狗终于出现了,它的皮毛越发宽松,似乎一揭就揭开了,四条腿慢腾腾地走着,一步一步,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低着头在地上寻什么。狗尿苔把双腿松开了,他知道老顺家的狗要叫了,它一叫,所有的狗都不会叫了。但是,老顺家的狗却坐了下来,它坐下来像是个人,看着那些乱咬的狗,竟一语未发。

狗在咬的时候,站在会场前的牛鬼蛇神就都站得不老实了,有的腰直了起来,有的腿开始分开,一会儿手撑撑腰,一会儿又在后脖子上抓痒。络腮胡子在和武gān说着什么,突然就走过来踢了支书一脚,支书站在那里低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瞌睡了。被踢了一脚,支书打了个趔趄,棍子还是撑住了。络腮胡子说:睡着了?!支书说:醒着。络腮胡子说:醒着你闭着眼?支书说:我有这毛病。络腮胡子说:毛病多!把头抬起来!支书的头抬起来。

狗尿苔不知道支书是不是瞌睡了,古炉村人都会站着甚至走着路就瞌睡的,他自己在和一伙人进山砍柴的时候,起得早,他在人群里走着走着就瞌睡了,而脚步依然在走,何况支书平日就有一空闲就闭眼的习惯,他又是受批斗得多了,他能不是瞌睡了吗?可是,今天多大的批斗场面,他是拄着棍儿站在那里的,他真的就能瞌睡了?!

牛铃终于在红大刀那儿呆不住了,因为他个子小,站在那里看不见站着的牛鬼蛇神,他的面前是本来,本来老是放屁,他说本来叔你吃啥好东西了克化不过?本来说饥屁冷尿你知道不知道?!牛铃就站到了狗尿苔这儿来了。狗尿苔也故意不理他,还在口兜里掏红薯片子要再吃,但口兜里却没了红薯片子。牛铃低声说:支书爷瞌睡啦?狗尿苔说:他是那习惯,没瞌睡。牛铃说:肯定瞌睡了,他能把胃病好了,心大得很。络腮胡子发话了:开会啦,马上开会啦,把狗撵出去,撵出去!狗尿苔说:你说他长嘴了没?牛铃说:没嘴他说话呀?狗尿苔说:有嘴为啥拿胡子遮着?没嘴!旁边的半香说:没嘴是屁眼呀?!络腮胡子又在喊:撵出去!撵出去!狗听不懂络腮胡子的话,它们还在咬,东边西边两派也没有一个人喝住狗,武gān就走过来又踢狗尿苔屁股:去把狗撵走!

狗尿苔去撵狗,狗往巷道里跑,边跑边嚷:咬死你!——你来呀,看谁能咬过谁!——那走呀,打麦场上去,就咱两个咬!——去就去,谁怕谁呀!——把狗尿苔叫上,当裁判!狗尿苔骂道:我开会呀,我给你们当裁判?!但所有的狗竞一下子围住了狗尿苔,狗尿苔用手去打,狗咬住了他的袖子,狗尿苔用脚去踢,狗咬住了他的裤管,他被拉扯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又被拖着走,就像一群蚂蚁搬运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果仁。哈,哈,狗尿苔大声笑。他的裤子被拉扯得溜脱了,露出了屁股,屁股蛋是白的,其实他的脸不白外,脖子以下都是白的,会长的人是脸白身子黑,他不会长么。白屁股的两胯处却有两块黑肉,这是背背篓磨出来的,牛铃的胯上也有黑肉,古炉村所有人的胯上都有这种黑肉。我去,我去嘛,狗东西!狗尿苔不再烦这些狗了,他感觉在狗面前拥有这么大的威信啊,就高高兴兴去了打麦场。两只狗果然在打麦场上厮咬了一场,最后是灶火家的狗咬倒了水皮家的狗,水皮家的狗腿上伤了一块皮,它倒在地上浑身发抖,那条难看的亮鞭就不顾了羞耻地露着。狗尿苔摘了一片蓖麻叶给遮盖了。

杏开一直站在打麦场边看着,人疯过了,狗也散了,杏开才说:你家自留地的南瓜叶都让虫咬成网啦!

杏开是提了草木灰去撒她家的南瓜叶的,天已经好久不下雨了,萤火虫就吃南瓜叶。撒完灰,杏开摘了个南瓜,南瓜焦huáng,狗尿苔用指甲去掐了掐,老得掐不下。

狗尿苔说:你咋没去……文化大革命?

杏开说:我去转了一下就走了。

狗尿苔说:今日去的咋是两派的人?

杏开说:让联合么。

狗尿苔说:榔头队和红大刀能联合?

杏开说:你说呢?

好像今天的杏开心情好,能和狗尿苔说这么多话,但杏开能这样和他说话了,他得一定要回答杏开的,想来想去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狗尿苔突然想到了刺猬。古炉村是没有刺猬的,而他去南山用米换包谷时看见过山里人家饲养的刺猬,那些刺猬都钻在窝里不出来,那是个冬天,冷得猪都抱堆儿睡觉,他想不来刺猬和刺猬如果冷了会不会也抱着睡呢,那又怎么抱呢?

狗尿苔说:刺猬么。

杏开说:唉。

狗尿苔以为他说错了,说:唉?

杏开还是唉了一声。

狗尿苔不再说刺猬了,却问:榔头队今日队排得好,你要走就走了?

杏开说:我病了。

病了?狗尿苔并不知道杏开病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而杏开就突然捂了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鬼脸。丑人做鬼脸不觉得丑,漂亮人一做鬼脸却显得特别丑。杏开哇地一下就吐起来,把狗尿苔吓坏了,他忙着要给杏开捶背,还要去撕一片蓖麻叶给她擦嘴,但杏开却极快地离他而去,她小跑着,也是两只脚跑着直线。

狗尿苔疑惑地看着杏开,很快却欣赏起了杏开的姿势,禁不住地走起来,把自己的脚往里撇,先还是内八字,走了十几步就不会走路了,一只脚虽然还在向里勾,另一只脚却照旧外撇了。他并没有去自留地里看南瓜叶,来到了会场。

也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一幕令他一生都难忘的事,如果他晚来一会儿,他就错过一部分机会,如果他晚来更多一会儿,他就错过了全部的机会,来的正是时候。事后,狗尿苔也觉得奇怪:这是天故意安排了要让他看到吗?过年吃饺子,在某一个饺子里包一分钱的硬币,谁吃到了谁就有福,有人吃了几碗都不能吃到,有人来串门了,偶尔夹一颗让人家尝,人家就吃到了。杏开就是没福的人,她没能看到这一幕。

狗尿苔来到会场,会场的气氛十分热烈,可能是络腮胡子先声讨了那些牛鬼蛇神们的罪行,两派就开始了呼喊口号。榔头队领呼的是水皮,红大刀领呼的是明堂,两派各呼各的,形成了竞赛,比谁的口号喊得新,声大又齐整。水皮口舌利,声音又高又飘,他每每一喊起来,就把明堂的声音压了。气得天布让灶火领呼,灶火的声音还是不尖,但节奏快,红大刀的口号就急而短促。这边一快,榔头队也快了节奏,两边的人就不是冲着牛鬼蛇神们,而是面对面,脸色涨红,脖子上的青筋凸现,一个个像掐斗的公jī。呵呀呀,狗尿苔简直是兴奋透了,他站在了两派队伍的中间,中间的杂姓人数少,先还是三人一排一个队形,慢慢成了一行,几乎仅仅做了榔头队和红大刀的分界线。他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左边的口号一起,他们头往左边看,右边的口号一起,他们的头往右边看,脖子多亏是软的,就一左一右,左左右右地扭动。喊呀,喊呀,喊了就文化大革命呀,不喊就不文化大革命呀!秃子金在对着他们这样喊,迷糊在对着他们那样喊,其实秃子金和迷糊是不是这样那样对他们喊的,根本听不清,这是他们心里在对自己喊,似乎再不和榔头队、红大刀喊口号就是不对了,就丢人了,要羞愧了。他们也就全张开口地喊,连三婶、面鱼老婆都喊了,婆也在喊了。他们没有领喊的,就合着东边西边的口号只啊啊啊地帮腔拉调。狗尿苔喊着喊着,为了声音突出,把眼睛都闭上了,但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猛地睁开眼,似乎看见东边西边的人脖子是那样奇怪,头和身子像是被什么力量拉着了,只有脖子在长,在长,这些长脖子斜着往对方一顶一抖,脑袋就一晃动,他倒担心起了这些脑袋在一晃动中突然要掉下来。这种担心越来越qiáng烈,他就不再喊了,盯着那脑袋上的嘴,嘴都是一个一个黑窟窿,大得能伸进一个拳头,而喷出来的唾沫就溅在他的脸上,溅在杂姓人的脸上。狗尿苔竟然就一缩身子,从人群里往出钻,钻到了人群后边的药树根上。药树根像蛇一样盘缠了一堆,被人踏坐磨得光溜溜,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唾沫,看见了头顶不远处的树gān上趴着一只知了也在叫喊,但它的声音只有狗尿苔听到。知了也看见了狗尿苔,不叫了。狗尿苔说:你知了什么?知了说:你知了什么?他们全不知道两派在这么拼了命的喊口号是为了什么,但两派就这么要喊,狗尿苔和知了也要喊。喊吧,喊吧,张嘴就喊,不喊就难受,喊着就畅快。水皮又在领呼:毛主席万岁!狗尿苔现在不再只帮腔拉调了,也就喊:毛主席万岁!灶火在呼:革命无罪!狗尿苔也在喊:革命无罪!并且喊过毛主席万岁后再喊几声万岁万岁,喊过革命无罪后再喊几声无罪无罪。突然双方都不喊了,寂静下来,只有知了还在叫着知了啊知,知,知了——!狗尿苔把知了一捏,知了从树gān上掉下来,他同时听到了一种别样的声音,这种声音许多人都听到了,但一时听不来是什么声响,狗尿苔马上意识到这是鼾声,轻微的鼾声,往站在那里的牛鬼蛇神们看去,支书头又垂着,身子在一晃一晃的,又瞌睡了,支书这会儿一定是真瞌睡了才发出鼾声。狗尿苔一下子紧张了,他害怕支书被发现,果然,水皮就从榔头队里出来,而同时灶火也从红大刀里出来,但他们并没走向支书,天呀,他们在对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光是锥子,是刀子.几乎能听到锥子和刀子相撞的声音。突然间,水皮浑身抖动着,呐喊了一声,狗尿苔以为那是在发泄,在仇恨,在骂灶火了,×你妈,×你妈啊!水皮却呐喊出的是:毛主席万岁!灶火也立即回应:革命无罪!为了压倒水皮,他把身子缩成一团,似乎身子是一个皮袋子,要挤出所有的气,猛地一松手,再喷出来,他的呐喊一出口真的很大,却毕竟有些破音。所有的人都没有再附和喊,也没去注意支书,都盯着水皮和灶火:水皮喊一句,灶火喊一句,越比声越高,越比节奏越快,后来就比着谁的口号能连着喊。水皮喊: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灶火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水皮再喊: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灶火再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接着同时喊,不停顿,不换气,脸憋得通红。为了给水皮鼓劲,榔头队重新合着水皮喊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红大刀见榔头队又集体喊起来了,也就跟着灶火再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会场上震耳欲聋,狗尿苔就撵不上了节奏,只是胳膊在不断地挥,只是嘴跟着喊席——!奇——!席——!奇——!罪——!理——!罪——!理!蓦地,水皮喊道:拥护刘少奇打倒毛主席!狗尿苔觉得不对呀,举起的胳膊停在空中,榔头队的人也跟着喊了,拥护……也突然停了。红大刀正喊过革命无罪.也突然停了。一时鸦雀无声,都拿眼看着水皮,水皮还没有反应过来,说:咋不呼了?秃子金说:你喊错了,错了。水皮才猛地醒悟自己呼喊错了,赶紧重呼:拥护毛主席!毛主席万岁!榔头队应声喊了,红大刀却没有喊,天布跳了起来,大声说:武gān,武gān,你听着了没有,水皮在喊打倒毛主席,他反革命了,现行反革命!这一声,武gān和络腮胡子,以及洛镇来的人都站了起来,如临大敌。榔头队的红大刀的全都看着武gān和络腮胡子,连低着头站在那里的牛鬼蛇神也都抬了头朝武gān和络腮胡子看,只有支书没有了鼾声,但头还垂着,双手拄着木棍摇摇晃晃,没有倒。天布就从红大刀里跑出来,站在了武gān的旁边,挥胳膊呼了口号: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他,揪出水皮,揪出水皮!红大刀的一一价声呼喊:揪出水皮!揪出水皮!武gān双手在空中按了按,不让红大刀的人再呼喊了,说:朱水皮,你站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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