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前本_贾平凹【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贾平凹



“门门,你消息多,那一带老鼠多吗?”

“又去卖那些假老鼠药?你是去买木料,还是去做生意啊j”

“顺路嘛!钱还嫌多吗?”

“怪不得你断子绝孙!”

“你当我不会生儿子吗?我第三个娃应该是个儿子,让‘计划’了嘛!你他娘的,连个媳妇还没有呢!”

老秦走了,门门受了一场奚落,心里就想起了小月。谋算着请假回村一趟,一可以给工地灶上买些牛肉来吃,还可以再见见小月。那天在院子里发生的事,一想起来心里就止不住泛出一阵得意和幸福,每天夜里,他都要做些不想醒,但醒来又要重新温习一番而常常陷入空落的美梦。她对那事反应怎样呢?是从此更亲近他,还是嫌他轻狂?

可是,第二天里,村子里的风声就传到了工地。中午去灶上吃饭,炊事员们见了他,都拿着白眼睛看他,他说了几句俏皮话,竟没有一个接碴的。一群姑娘们蹲在油毛毡棚后的小溪里洗手,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一边就喊:“一二——流氓!”“一二——流氓!”他抬头看时,喊声就噤了,才一掉头,喊声又起。

端了饭回到房东家,自己的铺盖已经被人撂到门外,房东老太正在门前的麦田里撒草木灰,一见他,身子就要倒下去,瘪瘪的嘴抖抖地颤着,说不出话来。他吃了一惊,放下碗去扶住老人问怎么啦,拿过篮子帮着撒起灰来,灰扬上去,却落了他一身,眼也涩得看不见了。老人说:

“门门,你这没德性小子,兔都不吃窝边草,你把咱河南人的脸面丢尽了!到现在了你还这么大胆,你不怕王和尚和才才来倒了你那一罐子血吗?”

门门详细问了情况,惊得嘴不能合起来。他第~个念头是对不起小月,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而一切又都来得这么疾速和突然。就说:

“是我害了小月,小月冤枉啊!我要把话说明,我要去见小月,我去给才才说……”

老人一指头点在他的额上:

“你想得倒好!刚才陕西几个人找过你一趟,将铺盖都给你撂出来了,听说湖北河南的一些人也嚷着要教训你,你还想去见小月?这架式有你门门好事吗?你听我说,快出去躲上几天,避避这阵风头。”

门门站在那里,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没有了主意,足足呆了十分钟,咬咬牙关,从屋后的山包上跑走了。

他无目的地跑着,脑子乱极了,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山包上的路那么细,那么弯,一会在山顶,一会在沟底,末了就延伸到丹江河畔上了。路面上的石头越发多起来,常常像刀子一样斜立着,那些láng牙刺,蓑草在两边长得密密麻麻,不是滑例了,就是挂撕了裤腿。他平生第一次受到了失败,失败使他比一般人五倍十倍地láng狈不堪。他大声呼叫着,但自己也听不出来呼叫些什么,为什么要呼叫,头像爆炸了一般地疼。

天黑的时候,他跑到一个叫月亮湾的村子。村子座落在河的南岸,丹江河水和从北边下来的流沙河在这里相汇,相汇的西北那个三角地上,兀自突出了一个山嘴。山嘴上有一颗独独的药树,树下一座八角翘檐的小庙,而从庙接连的山嘴脊上过去,那顶端上竟突起一个下小上大的石台,如一个老式灯座;这就是丹江河上远近闻名的王母娘娘梳洗楼了。和梳洗楼遥遥相望的村子,依山势而筑,或高或低,或左或右,分散中却有着联络,恰到好处。每一人家,房屋矮矮的,前墙和后墙极短,山墙却特高特高,屋顶几乎是直立的锥形了。’门后都有一丛不疏不密的青竹,门前木棍又立栽成一道篱笆。三三两两刚从陡得站不住脚的巴掌田里回来的人,端着比脑袋还大的瓷碗扒着糊汤吃。这是最苦焦的地方,却是全丹江河风光最美的去处。门门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就抬头往村后的黑石崖上去看那个石月亮了—— 黑石崖上凹进一个坑去,呈现着不可思议的白色,那白坑的两角弯弯上翘,活脱脱一个上弦月嵌在那里。啊,月亮湾,这美丽的月亮,是它陪伴着门门到了这里照着他的身,照着他的心呢,还是这可恶的黑石崖镇压、囚禁住了它,使它变成了一块冰冰冷冷的月亮的石?

河那边的岸头,竹林下横着一只小船,却总不见撑过来。竹林里谁在chuī箫,箫chuī得很柔的曲子,音韵清幽。门门不觉掉下几滴眼泪,心想自己怎么就落到这种绝境呢?

“喂——!摆渡哟——!”

他大声叫喊着。箫声停了,竹林里跑出三四个人扬着手和他对话,河水的响声很大,好容易双方说清了,小船撑了过来。

这船又破又烂,一看见三四个小伙在船头船尾奋力划动,门

门就想起了小月和小月的那只木船。他没心思和这些人攀谈,只抱了头呆呆地坐着。

“荆紫关的?”一个男人问他了。

“不是,”他说,“荆紫关对面村子的。”

“是住小月的那个村子?”

“你怎么知道小月?”门门吓了一跳。

“怎么不知道,这丹江河上下谁不知人材尖儿小月?你们那村子,是出美人的地方。”

门门苦笑了笑。

“出美人,也出坏人。”

“坏人?”门门心又惊了。

“你认识一个姓秦的卖老鼠药的人吗?他娘的不是个玩意儿,拿着砖头面儿充药,一张嘴真怀疑不是肉长的,说得水能点上灯!骗钱骗得昏头了,竟敢破坏计划生育了!”

“破坏计划生育?”

“可不,他说他能医人病治牛疾,善挑猪会阉狗,竟然给一些没出息的娘们动手取节育环来了!”

“啊!”门门叫了起来,“这是犯法的事呀,他人呢?”

“被大队扣起来了,送到公社去了,县上还要来人呢。”

门门心里叫了苦:老秦叔啊老秦叔,工地上叫你来买木料,你竟gān这勾当!

到梳洗楼只有山嘴后一条小路可以上去,门门转过山嘴,使他吃惊的是那里竟有了新盖的房子,而且将小路的进口全然包围在一个大院落里了。院门开着,一院子堆满了什么东西,上边用帆布苫着,四五个人坐在一张竹席上说话。站在院子里,听得见山嘴后的平坝子里的又一处村子里狗在一声一声吠着。他说明了来意,那些人就安排他在西屋歇下。

门门躺在chuáng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这个时候,那村口的渡口上又该是一片银白世界,野鸽在飞着,小船在撑着……可现在,小月还能撑船吗?王和尚和才才打过小月吗?他后悔极了:我为什么就要跑了呢?这一跑,工地上人怎么议论?村里人又怎么议论?自己跑了就跑了,可小月又会受到什么压力?她还能无拘无束地说,笑,大声地唱歌吗?我为什么不回去安慰安慰她呢?无能啊,无能!他又想:唉,这一下变成万人恨了;万人恨就万人恨,但从此却不能再和小月在一起了,接触有人提防,说话被人猜疑,这是多么痛苦啊!翻来覆去,那chuáng就咯吱咯吱响,他坐起来,推开窗子,让风chuī进来,同时却闻到了一股发酸的气味,又听见那四五个人还坐在竹席上唉声叹气:

“他娘的,商君县轻工局头头是吃冤枉的,连个酒厂也办不了,叫咱这五六千元就这么完了吗?”

门门一打问,原来这个大队粮食过不了关,就发动社员搞副业,在这里修了收jiāo站,收jiāo了三万多斤猕猴桃,准备出售给商君县酒厂。但酒厂因亏损厉害,质量又不过关,在关停并转中不办了,结果这三万斤猕猴桃就窝在这里,眼睁睁看着要腐烂去。

“那快再寻门路呀!”门门说。

“哪儿有门路?大队已经放了话,谁要能将这三万斤推销出去,可以提成百分之五,还可以把准备盖收购站的二十多方木料指标给谁,可到哪儿去推销呢?他娘的,狗没逮住,倒让狗连铁绳也带走了!”

门门低头不语了,想到工地上不是正缺木料吗?老秦已经自身难保,还能搞来吗?……但是,这猕猴桃,三万多斤,往哪儿推销呢?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去丹江口市,那里的大

酒厂不是在效区到处贴着大量收购山桃、野杏、葡萄、木梨、猕猴桃的告示吗?

“外人可以去推销吗?”门门试探着说。

“当然行,你有办法?”

“试试。”

门门说过他的想法,就又有些后悔了:自己是来gān什么的,倒又gān这事?但那四五个人立即热情起来,千声万声地鼓励他:

“你能办,就为我们这苦地方办~件好事吧,那全大队每一户人家不知怎么感激你呀!提成的事,我们不悔,我们可以写合同书!”

门门想:办了吧!办了这事,木料弄到手,我门门就可以回去了,要不,我到哪儿去呢。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他拍拍脑门,说:

“小月姐,我也是为你就gān了!”

那四五个人猛地听了这话,都莫名其妙了,他知道失了口,赶忙说:

“我gān,我是荆紫关对面小街上的人,叫门门,请相信,我是正人,你们可以派人解十五个木排,和我一块把猕猴桃运往丹江口市,事情成后,再付我报酬,但木料指标一定要jiāo给我!”

这一夜,月亮湾北岸南岸就忙活起来了,连夜解排,连夜装货,而门门又喝上了酒,那是村里人送他的,喝得沉沉,一觉睡到了天明。

小月睡在chuáng上,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就睡着了,醒过来就又哭,眼睛已经红肿得像烂桃儿了。王和尚做好了饭,给她端了一碗,她不吱声,也不翻动,王和尚连问了三声:“你吃不吃?”啪地一下连饭带碗摔在小月chuáng下。末了,又过来扫了地上的饭,连同锅里的饭一起倒在木盆里端进牛棚去。到了牛棚,才清醒牛早已死了,“唉唉”地苦叫几声,一个人到地里流眼泪去了。

爹一走,院子里就特别静,起了风,门楼上的葡萄树枯叶就嘶啦啦响。才才和他娘悄没声儿走进来了。才才也是睡过了两天,人黑瘦得眼眶成了两个坑,眼球huáng得可怕。他头仍还在疼着,被他娘用火罐在两边太阳xué上,眉心上拔了三个红血印块,可可怜怜地站在chuáng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才才娘说:

“小月,你听婶说,你要起来,你要吃饭啊。你不吃饭,这么躺着,你爹心里不好受,婶心里也慌得不行呢。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年轻人,谁不保谁没个闪失?依我看,这不一定全是坏事,往后他门门还敢来骚情吗?你也从此就认清谁是啥人了!你要起来,在院子里转转,吃些东西;要是伤了身子,这两家人又该怎么过活呀?你爹和我都是风地里的灯,他咳嗽得那么紧,我的气管炎又犯了,才才又是没嘴葫芦人,还不都要你承携吗?家里少不了你啊!村里人说闲话让他们说去,谁都知道这是门门作的孽,只要你和才才好,他谁一个屁也不敢放了。”

小月只是听着,还是不吱声。才才娘就让才才去烧些米粥去,才才低着头,摇摇晃晃走不稳,但还是去了。粥烧好了,端来了,放在小月的枕头边上,小月只是不吃,眼泪无声地从脸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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