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才那时长得瘦猫儿似的,病闹个不停,人都说“怕要绳从细处断”。才才娘日夜提心吊胆,总是给他穿花衣服,留辫子头,想叫他“男占女位”,祛灾消祸。小月总是要羞他,叫他“假女子”。两人曾打起架来,她竟将他打得蛮哭。
“小月,你怎么打才才哥?”爹训她。
“他假女子,羞,羞!”
“他将来要作你的女婿呢!小月,你要不要?”
“女婿?女婿是什么?”
“就是结婚呀。”
“他要还留辫子,我就不要!”
惹得爹和才才娘都笑得岔了气。
这是她七岁那年的事。
后来,她和才才都长大了,昕到村人议论,原来当年爹和才才娘想两家合为一家,但才才的舅家不同意,事情便chuī了。大人的事不能成美,他们就都希望将来能成儿女亲家。这事村里人知道了,常当着小月和才才的面取乐,使他们再不敢在一处呆,而且又都慢慢生分开来。但是,直到他们都长成这么大了,两家老人还没有正正经经提说过这一场婚事。
这两三年里,爹明显地衰老了,早晚总是咳嗽,身骨儿一日不济一日。才才就包办了他们家一切的力气活。小月看得出他的心思:他是完全将自己放在一个女婿的位置上。爹也常常找机会让他们在一起多呆,说些话儿。但是,一等到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才才就不敢看她,出一头的汗。
“他太老实。”小月躺在chuáng上,想起小时候的样子,才才虽然现在长得比小时有劲多了,也不穿花衣服留辫子了,但那秉性却是一点也不曾变呢。
院门口开始有了脚步声,接着那梧桐树上的窠里,喜鹊在喳喳地乱叫,有人在叫:“小月姐!”叫得软软的,甜甜的。小月立即知道是门门来了。
门门先前常到她家来,爹讨厌他只是勾引着她出去làng玩,骂过几次。以后要来,就先用石头打惊那树上的喜鹊,等小月出来看的时候,他就趴在门外墙角摇手跺脚,挤眉弄眼。现在,虽长成大人了,他还玩这种把戏儿。这么早来gān什么呢?她正要应声,就听见那“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窗子底下,她忙拉了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子。
“是门门吗?小月还没起来。找她有事?”
才才在牛棚里发问。
“噢,才才!你倒吓了我一跳,你在出粪呀?那可是气力活哩!”
“这点活能把人累死!?”
“行,才才。你怎么头明搭早就来帮工了?”
“邻家嘛。”
“当真是要争取当女婿了?” 、
“你说些什么呀!”
小月坐起来,她把窗纸戳了一个大窟窿,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站在院子里说话。两个人个头差不多一般高,却是多么不同呀!门门收拾得gāngān净净,嘴里叼着香烟;才才却一身粪泥,那件白衫子因汗和土的浸蚀,已变得灰不溜秋,皱皱巴巴,有些像抹布了。人怕相比:才才无论如何是没有门门体面的。
小月心里多少泛了些酸酸的滋味。
“才才就是我将来的女婿吗?”她默默地坐在被窝里,呆眼儿盯着chuáng边的一只孤零的枕头,竭力寻找着才才的好处。“他毕竟一身好气力,又老实本分,日后真要作了他的媳妇,能待我好吧!”
她再一次看着窗外,那屋檐下蜘蛛结成了老大的一张网,上边的露珠,使每一节网丝上像镀了水银,阳光就在那网眼里跳跃。
两个小伙子还站在院子里说话:
“今早就出了这么多粪吗?”
“饭后就能出完了。”
“你真下得苦!地一分,他们家就缺一个出力气的人,你有了表现的机会了!出一圈粪,就等于挣回媳妇的一个小拇指头,gān百儿八十次,媳妇就全该你的了! 才才,你记性好,你没想想,媳妇挣得有多少了?”
才才却满脸通红,讷讷地说不出来。
小月一下子动了怒,隔窗子骂道:
“门门,你别放屁,你作贱那老实人gān甚?!谁家不给谁家帮个忙吗?”
门门吐了一下舌头,对着窗子说:
“他老实?出粪不偷吃罢了!谁家不给谁家帮忙?小月姐真会说话,可这才才为什么就不给别家出粪,而旁人又怎不来这儿出这么大力气呢?”
小月一时倒没了词。
门门在院里嘻嘻哈哈笑,直拿才才奚落。
“门门,你是成心来欺负人的吗?”
“小月姐,我哪里敢哩?我是来问你几时到河里开船的,我想到荆紫关去。”
“不开船!”小月愤愤地说。
“小月姐,真生气了?我在家等着,你到河里去的时候,顺路叫我一声啊!”
门门在院子里作出一个笑脸,从门里走出去了,哼了一声什么戏文。
小月穿好衣服出来,才才又弯了腰挖起粪,头抬也不抬。看着他那老实巴脚的样子,小月反倒越看越气:
“才才,你刚才是哑巴了吗?你就能让门门那么作贱吗?”
“由他说去。”
“由他说去?你能受了,我却受不了!”
才才又低头去挖粪,小月一把夺过镢头,“咣”地甩在院子里,锐声叫道:
“你只知道gān,gān,谁让你gān了?!”
才才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末了,看着小月的脸色,又是讷讷地说不出一个字来。小月说句:“没出息!”转身进屋洗脸去了,扑啦,扑啦,一个脸洗完了,一盆水也溅完了。
王和尚进了院。他是一搭早去拾粪了的。经过自家三亩地的时候,间出了一大捆包谷苗,一进院门,“哗”地丢在地上,对着才才说:
“种的时候,我说太稠太稠,你总是不听,现在长得像森林一样,一进地,纹风不透,那是在壅葱吗?天这么红,再要一旱,我看就只有等着喂牛了。”
才才说:
“大伯,就要种稠些,这品种是我特意换的。”
“我知道,‘白马牙’就是新品种,那种得多稀。”
“这种子和‘白马牙’不一样哩,它不是靠单株增产,而是靠密植。”
小月在屋里气又上来了,说:
“才才种得不好,你当时gān啥去了?这家是你的家,还是人家的家?你什么都让人家gān,不怕旁人指责你吗?”
王和尚一时倒愣了,反问道:
“旁人说什么了?才才是外人吗?”
“不是外人,是什么人?!”
小月恨不得好好出出爹的气:这就是你认为的女婿吗?就这么使唤女婿吗?她恨起糊涂的爹,也恨起太老实的才才。爹以他的秉性要求着这个未来的女婿,才才又是学着爹的做事为人,难道将来的才才也就是爹现在这个样子吗?
王和尚又弯腰咳嗽起来了,一声又一声地gān咳着,身子缩成一个球形,嘴脸乌青得难看。小月没有再说下去,拉开院门走了。
王和尚终于咔出一口痰来,吐在地上,问道:
“你到哪里去?”
“我到船上去!”
王和尚疑惑地看着才才:
“你们吵嘴了?”
“没有。”
“那她怎么啦?”
“不知道。”
“这死妮子!脾性儿这么坏,全是我平日惯的了。”
他说着,又咳嗽得直不起腰来。
天果然旱了;正当包谷抽节出梢的时刻,一连一个月,天没有落下一滴雨来。分地以来,几料庄稼收过,大获丰收,山窝子里的人几乎天天像过年似的高兴,大小红白喜事都是大操大办,得意忘形。王和尚心下就想:人世上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苦尽甜来,乐极生悲,更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包谷下种的时候,地墒很好,他就担心着包谷冒花时的雨水,常看一着如森林一般密的包谷,心里捏着一把汗,果真怕啥有啥!几天来,他天不明就起chuáng,站在院子里看天:天依然四脚高悬。每每下午,天上积了一层黑云,就一眼一眼盯着,却偏偏就刮起了热风,黑云便全散了。他坐在地里,眼看着包谷叶子耷拉下来,枯卷了,就难受得要落泪。以前一到地边,看到自家的包谷比四边旁人的包谷高出一头,心里就暗暗得意,觉得脸有盆子大的光彩。现在一旱,自己的包谷最先失了形,嘴唇上就起了火泡,天天在家发脾气,骂天,骂地,又骂才才耕种时,不听他的话,植得这么稠密。
才才也急得上了火,害火红眼儿,烂得桃儿一般。一天三晌到小月家来,和王和尚捉对儿唉声叹气,埋怨分地后一些缺德人破坏了水渠,又搬了渡槽的石梁盖房子,使渡槽在去年冬天就垮了。现在,事到临头抱佛脚,一家一户,再要联合起来修渠建渡槽,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只好担水浇地。
两家合作,一条扁担,两只水桶,从河里一担一担舀起来,一勺一勺浇在包谷根下。三天三夜,一身的汗水都出gān了,才给小月家浇了一亩三分,给才才家浇了一亩。浇过的地,夜里包谷缓过青来,第二天一个红日头,地皮上又裂了娃娃口大的缝子。小月还从未吃过这般苦,太阳晒得脸上脱了一层皮,脖子上,头发里又生了痱子,一吃饭的时候,扎得像撒了一把麦芒在身上一样难受。才才娘更苦得可怜,担水回来,又忙着烧水做饭,眼圈子罩了一圈黑。大家一回来,她就把从山上采来的竹叶茶在盆里泡好放凉,可小月喝上两口就歪在一边睡着了。这一天下午,小月又跟着爹去担水,上坡时一个趔趄,桶撞在地上,桶底掉下来,车轮似的骨碌碌滚下去,她一火,就把扁担撂了。爹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和爹又对口儿吵了一仗,就借故河上有人摆渡,跑到船上再不回去了。
抗旱天,摆渡的人不很多,她就坐在船上生闷气儿,拿眼儿直盯着那大崖前翻飞的鸽群。它们是一群多自在的生灵,倏乎地飞来,一会儿迎着风,露出斜斜的,窄窄的侧面;一会儿又顺了风,露出宽宽的,平平的正面,接着就一起投入一棵树上,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吸铁石吸将而去,无踪无影。
一根羽毛落在了船舱,在她的脚上浮动,一会儿起,一会儿落,最后闪出船沿,悠悠乎乎地从水面上直飘着到天上去了。
小月看得困了,想得也困了,就闭了眼睛睡在船上。
她睡得好沉。任凭水波将船怎样地晃动,只是不醒。梦里觉得自己躺在了一个草坪子上,坪上各种各样的花儿都开了,她乐得在草坪上发疯地跑,突然有一只毛毛虫落在她的耳朵上,又直往里边钻,拿手去捉……却撞着了一个又粗又大的手。她忽地睁开眼来,门门坐在船头上,拿一个毛拉子草轻轻地搔她的耳朵哩。
门门见她一醒,正襟危坐,一脸的正经,看着水面上的一只小鸟儿掠过,尾巴成数十次地点水。
“你gān啥哩?”她恼着眉眼说。
“你瞧,鸟儿一点尾,一河都在放she着圆圈呢。”
“是吗?是吗?”
小月一骨碌爬起来,却猛地揪住了门门的招风耳朵,骂道:
“好个贼东西,人家姑娘家睡觉,你来gān啥?”
门门连声叫唤。
“我叫你还欺负我不?”
“小月姐,我怎么就欺负你了?”
“那天你到我家,你怎么对才才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