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如初见 回首是一生_白落梅【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白落梅

我的心事,从不与父亲言说,我与梅花的一段情缘,或许他亦无从知晓。世事暄然,只愿日后他做个闲散安逸的老人,守着炉火,煮茶煎药,不问离合。善感的母亲,总会因为我的远游,日夜不得释怀。她曾说过,林黛玉一生以诗词为心,而我则视梅花为知己。我为她的懂得深感安慰,却始终无法淡去她对我的牵挂。

有时候,爱是负累,时间久了,便成了债。多少次,我渴望一个人飘游四海,不受任何约束,亦无须与谁道说平安。哪怕有一天迷失在无人的荒野,醉倒在阑珊的街头,亦可无惧。非我无情,倘若爱带来的是无尽的期盼和牵念,莫如从不曾拥有。

再美的时光,再深情的爱,都会走到尽头,转身即成沧海。唯有草木,可以不图回报,伴你地久天长。它不会询问你的过往,也不会qiáng求你jiāo付真心,没有相欠,亦无须偿还。就那样淡淡相陪,守着你缓慢老去,你若不离,它定不弃。

往后任凭人生变换,我当惜缘守诺,与梅花做一世知己。今生若有憾,且留待来生,来生我依然投生于江南某个小村落,只是再也不选择远行。安于宿命,嫁给邻村一个朴实温和的男子,做他的梅妻。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又落,人生故事,亦在年华的jiāo替中,匆匆而过。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这是一个叫张枣的诗人,所写的诗文。只需记住这么一句,便可以安静地看缤纷落英,看枯荣人世,看光yīn两岸,那些渐行渐远的风景。

第18章 过客

李白吟: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yīn者,百代之过客。 chūn天一过,便生出急景凋年,仓皇失措之感。日影飞逝,许多与chūn天相关的约定,来不及兑现,已付诸东风。人世风景,终究亦只是相忘。我错过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错过擦肩的流云,错过萍聚的鸥鹭,也错过了深深庭院里的月光。

往来皆过客,何曾有归人。年少时,我喜欢寂寂萧索的清秋,后来喜爱绿荫阵阵的夏日,到如今,独爱三月的韶华胜极。想来我竟是这样一个俗人,世间一切华丽深邃皆爱,虽不羡名利,却到底还是为生活,荒废了珍贵的时间。

人生多少事,无论紧要,还是闲逸,亦不过随日子一桩一桩地过去了。这些年,走过许多城,遇见许多人,留宿过驿站,终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陋室。古老的小屋,于城市高楼繁华的背景下,像是被遗忘的记忆。这样旧时民居的粉墙黛瓦,令我有一种熟悉的依恋和短暂的归属。

许多小院,被老人围上了木栅栏,种满了四季花草。藤蔓爬满的墙壁,多了几许清凉,在清凉之夜,生出禅意。一个人的时光,简衣素食,岁序静好,可寂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总提醒我,这里并非最后的归宿。多少个霞色huáng昏,我希望可以寄身于飘飞的燕子,只须越过千里征程,便可落入故处人家。

如黛青山,云烟深处,是古老庄严的徽派建筑,流淌着典雅的明清遗韵。层楼叠院,飞檐翘角,门口的牌匾,厅堂的横梁,还有石柱窗子,雕刻着jīng美的图案。其间不乏古今典故,亦有戏文里的传说,这些图案,皆随古人喜好或匠人的技艺。

旧时村落,一幢房舍分东西南北好几间厢房。大户人家,子孙兴旺者方可独家居住一院。人丁单薄,或清贫之士,则居住三四户人家。寻常日子,各自男耕女织,和睦相处。若遇年节之时,几户人家准备好供品,同拜一个祖宗堂。或谁家做了好吃的菜肴,糕点,亦相互传送品尝,亲密友善。

母亲在村里居住二十多年,从未与人有过丝毫的争执,更莫说红脸拌嘴。邻里几户,若送来自制的水饺、米饭、糯米饭等,不几日母亲必定要做上美食,让我送还。有时食物太少,自家不吃,亦要给人盛上满满一碗。母亲说这是人情,深沉如海,任何时候都不可轻视。

那时村里世代务农,并无多少商贾往来。但亦有远近他乡的客人来访,或亲朋,或邻友,还有一些素未相识的江湖过客。母亲总会从屋里搜寻着待客的点心,取出素日不舍吃的腊肉、咸鱼,在厨房里生火忙碌。父亲则从厢房取出深藏的好酒,与客人对坐闲话。而我欣喜地沉浸在茶烟日色里,只觉风景无有不好。

云中烟火,世外桃源亦是凡尘人家,没有劫难,安稳平和。老式桌椅,主客围坐一起薪火煮茗,江山无恙,人世依然。旧时兴亡之事,不过如花开花落,月圆月缺。寻常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斜阳庭院,风静日闲。而那些走街串巷的商旅,皆为岁月dàng子,今日停留在你的屋檐下,明日又不知流落何处天涯。

不曾想,我亦有这么一天,沧làng行舟,客居他乡。隐隐青山非故山,秀丽之水非故水。可见我到底还是个庸人,行走红尘数十载,看惯世情,当早已从容自若。竟还有分别心,生出倦客之意。世间万物何来亲疏、贵贱之分,无论是故乡之物,异乡之物,我皆当爱之,敬之。

外婆一句话,惊醒梦中人。自从小舅和外公相继离世后,她便心意阑珊。她说,来往路人皆同过客,纵是夫妻、母子,亦有缘尽时。死者如灯灭,在世间留下的爱恨,皆已不记得,不过是岗上一座孤坟,何来惆怅。唯有生者日夜哀思,反复地回忆过往片段,悲伤不已。

果真,小舅去世的头几年,外婆昼夜流泪。时间渐次抚平了心中伤痛,她已释然,说只当他是个dàng子,远行去了。从初时的朝思暮想,到后来藏于心底深处,外婆自是参悟了生死玄关。

直至去年,外婆病卧在chuáng,自知时日无多。那夜,母亲坐于她chuáng前,外婆轻抚自己的额头,说了一句话,这次真的要走了。母亲只是落泪,她反倒劝慰: 有什么好哭,总有这一天的。你我母女情深,但今生缘尽,你自保重。这世上,我已了无牵挂。

外婆怕给后辈增添麻烦,硬是支撑了一夜,次日凌晨辞世。死生一瞬,人与人,人和物,从此相隔,再不相会。外婆虽在人间九十四载,亦只是红尘过客,行走一遭,死后化作一缕轻烟,无色无相,无往无来。

昨夜外婆入梦来,一句话亦不说,只静坐在一把旧色椅子上,面容安静。梦中,竟知晓她和我,已经隔世。四更醒来,风雨敲窗,心生惧意,更多的则是无奈和悲凉。早些年,善感的我,有过厌世之心,唯愿时光如飞,得以仓促老死。如今却懂得珍爱生命,深知逝者无心,生者则会山河俱裂,天地荒芜。

这世上,有一种爱是无私的,无须当债一样去偿还,那就是亲情。若是漂泊倦了,孤独无依,唯有一处可以投奔。父母恩情,浩dàng如青山绿水,纵是天地背离,他们亦会将你收留。那个叫家的地方,或许不够明敞,不够富有,只要有一间陋室,一碗米饭,亦可安身立命。

我愿以过客的身份,停留在故乡的宅院。像儿时那般,躺在雕花的古chuáng上,透过瓦檐、窗隙的亮光,想象宁静的乡村在晨晓里的美丽。墙外的井边,排队挑水的人,在闲说风云故事。父亲早起去灶台生火,母亲坐于镜前梳妆。我假装在睡梦中,怕晨起那节早读课,怕教书先生问起昨日那道难解的算术题。

虽处梦境,却事事皆真,过客之心减去几分,亦不觉飘dàng,不禁暗然自喜。可见,无论行经多少山长水远的路途,心底终是闲静的。人世风光无际,岁月无言,我不过是陌上行人,亦该有chūn风的明丽和旷达。沧桑世态,炎凉冷暖,此刻亦如晴天朗日,淡得闲远。

长亭短亭,晨走暮留,望不见天涯道路,我当作是一世修行。有时,只觉自己是戏文里走出的女子,步步生莲,直到世景荒芜,方肯离去。

台湾诗人郑愁予曾写过一首《错误》,那美丽的句子,怅惘的故事,触动了许多人内心深处的情结。我亦是其中一个,曾深深地爱过。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

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

三月的chūn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第19章 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分明有些人,用尽一世的光yīn,亦等不到那个执手相依的人。相逢是缘,你不知道那个人,何时会出现,只痴痴地伫立于时光路口,等候前世的约定,今生的重逢。

生命中,多少匆匆过客,于来来去去间,不留痕迹。时间久了,曾经刻骨的相逢,亦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在夜深独坐时,还能找到一些恍惚的影子,带着感伤的追忆和淡淡的柔情。

行走在锦绣如织的人间,看似摩肩擦踵的相逢,实则同生共死的只有孤独的自己。有些值得珍爱的人,藏于记忆深处,只需偶尔温柔地想起。有些人,不过是看罢即忘的风景,转瞬扫落尘埃。

君子之jiāo清淡如水,过于情深则不寿。外婆说,她这一生知jiāo有那么几个,亦只是风轻云淡地相处。年轻时,一起于庭院绣花织布,各自相夫教子。年纪大了,聚于花荫下,摇着蒲扇,闲说家常。

母亲亦是如此,居住于古老村落数十年,与乡邻村妇,皆一般亲近。素日里,与隔院几位妇人相伴采茶拔笋,或徒步几十里山路,去邻村看一场老去的戏。年年岁岁,过着chūn种秋收的平淡日子,不曾与人有过丝毫争执。后来迁徙到小镇,亦与邻人相处平和,各自亲善。

而我,为了求学从十余岁便孤身飘游,一路风尘,似乎有了更多的相逢。所遇见的人和事,亦不如乡野农家,那般朴素简净。但终究是友善的,亦有那么几个可以读懂内心的人,也成了过客,一去不回。

品过冷暖,深知不是所有相逢,皆为美丽。你千山万水要寻找的人,也许对你无多喜爱。你想方设法要逃离的人,却对你痴心不改。拥有了,不愿意珍惜,失去了,又渴盼着重来。

简洁之人,情感亦是明朗清澈。这一生有过太多的遇见,无数的相逢,能够与之jiāo集的,只有那么几人。世间情意如同净水清风,不必轻易承诺,亦不要轻言爱恨。多少知jiāo,清淡方能持久,随缘亦可自在。

做一个清淡之人,视离合聚散、荣华清苦为寻常世事,从容待之。年轻时不解人情,只愿青chūn做伴,花好月圆,竟不知人世幻灭有定,开落有序。待到年岁渐老,尝遍世味,再不管三生石上,谁与谁相逢,谁与谁又缘尽。

近日来,总怀念幼年乡村的岁月,那时故事简约古朴,相逢亦是明净纯粹。秀丽村庄,万物天然,不修雕饰,花木皆有灵性,山水亦懂人情。我愿与沿街挑担的卖货郎,询问来处,与行走天涯的戏子,道说平安。

外婆说,这辈子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见过最真的人,还是在村庄。安守于古老村落,没有多少惊喜的遇见,日日与几位旧邻共处,平淡真心。如今,她已是忘川河畔,一缕飘游的魂魄,不知投生于何处人家。下一世人间,又不知会有怎样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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