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忠实同志获茅盾文学奖
当我听到《白鹿原》获奖的消息,我为之长长吁了一口气。我想,仰天浩叹的一定不仅我一人,在这个冬天里,很多很多的人是望着月亮,望着那夜之眼的。
其实,在读者和我的心中,《白鹿原》五年前就获奖了。现今的获奖,带给我们的只是悲怆之喜,无声之笑。
可以设想,假如这次还没有获奖,假如永远不能获奖,假如没有方方面面的恭喜祝贺,情况又会怎样呢?但陈忠实依然是作家陈忠实,他依然在写作,《白鹿原》依然是优秀著作,读者依然在阅读。污泥里生长着的莲花是圣洁的莲花。
作品的意义并不在于获奖,就《白鹿原》而言,它的获奖重在给作家有限的生命中一次关于人格和文格的正名,从而供生存的空间得以扩大。外部世界对作家有这样那样的需要,但作家需要什么呢?作家的灵魂往往是伟大的,躯体却卑微,他需要活着,活着就得吃喝拉撒睡,就得米面油茶酱,当然.还需要一份尊严。
上帝终于向忠实发出了微笑,我们全都有了如莲的喜悦。
西安人最得意城市建在龙脉上,北门之外的高坡至今仍叫龙首村,老陈修建桃花源和东晋桃源两个休闲山庄的时候看重的就是龙首村至渭河滩之间的风水,因为他属相为龙,出身于农民。龙是中国的图腾,历来的皇帝虽然尊龙,自视真龙天子,但龙的文化其实是农民创造并且被农民延绵不绝地继承着,所以老陈介绍他是农民时说成是龙民。从两个山庄的起名上,你就可以窥见到中国农民乌托邦式的理想色彩,它们修建的起因当然为着商业目的,但修建的过程中qiáng烈地渗透着要给西安的建筑上留一份文化遗产的jīng神,其屋舍构造,池渠布局,道路走向,甚至一堵墙,一棵树,一块石头的安放,都具象在大象之中,经意于不经意之处,区别着宫廷式和好莱坞式,以现代文明的基础上充分展示农耕文化;正因为如此,山庄造成之后,游人蜂拥而至,不仅经济收入可观,其本身就成了一处园林景观。历史上,西安的北郊原上曾作过皇家的围猎苑,如今这里成了西安市民游乐的后花园。
我第一次到山庄,是朋友请去吃饭。肠胃其实有个感情问题,那一顿农家饭使我吃得鼓腹而歌。老陈那一次热情作陪,他是两天两夜因别的事未合眼了,但却毫不见倦意,他的副总连连感叹他的过人jīng力,我却发现了他的秘密,他非常能吃,高高一大盘的包子一口气吃个jīng光。席间,他绝口不张扬他的财力,谈文化方面的事,不白气,无附庸风雅的酸腐味,其独特的思维和生动诙谐的农民语言使我们一时瞠目结舌。他也是个矮个子,甚至比我还矮,又都是农家出身,同一属相,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我们就有了比别人更多一层的亲近感,自那次认识之后,往来就成了常事,而我们文化界的许多活动也便吵吵嚷嚷地在山庄里举办了。
己卯岁的腊月,老陈又四下打电话捎信招呼明友了,要我们去看新栽立的一块巨石上该写上什么字,耕种的几十亩麦田新种长势是如何地好,戏楼上更换了对联,又安置了一台石磙碾子,饲养的猪已经体重膘肥。我们自然是在寒风中赶去了,看完了,看累了,坐下来吃茶,他问在场的谁都属龙相,没想呼啦啦好多人举了手,“龙子龙孙这么多哇!”他说,“马上就要进入龙年了,咱们怎么庆典呀?!”原来他早有个在山庄造两千条龙的设想,而要听听朋友们的意见的。龙年闹龙,这是中国人集体无意识的事,何况在有龙脉的西安,在乌托邦色彩浓烈的山庄,有自称龙民的老陈牵头,一帮属龙相的人莫不击拳叫好。热烈地讨论之后,决定要搞就搞出气势,搞出艺术,作为山庄的一项新的建设。于是各类人才又一次聚集在山庄,从古至今皇宫的民间的各种龙的形象图案收集一起,能工巧匠们就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了。在新的龙年里,可以想见中国的每一个城镇和乡村,必定都有着龙的庆典活动,舞龙灯、唱龙歌、祈祷着龙年的政治清明,经济繁荣,欢度着自己的祥和日子,但我却放胆地认定,在桃花源和东晋桃源的山庄里,龙的庆典活动将更具特色,因为它不像皇宫把龙当做了神权的象征,也不像—般的活动仅仅是为了祈祷,如有病的有难的想一笔生意赚钱一桩求爱成功一次赌博得赢而去菩萨像前烧香磕头,山庄里的庆典是其农耕文化的必然所为,像焰对于火,光气对于珠宝。
离开了山庄,我想起了我曾去江南的苏州、杭州等地的那一次游历。那里有许多园林,园林原本都是当时的—些盐商们的私家建筑,这些巨商有了钱要造园子,讲究的就是高雅和特色,专门邀请当世的艺术家来设计,比如大画家石涛就设计过一处园子。正是当初盐商有钱,又不是粗俗挥霍之徒,趣味高雅,目光久远,又有大艺术家参与,这些园子就变成了现在的中华民族的一份文化遗产。老陈如今做的工作的意义也就在这里吧。
当我二十出头时认识了费秉勋先生,命运就决定了今生对他的追随。他那时是陕西惟一的一家杂志编辑,我拿着文稿去请教他,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不敢坐,紧张得手心出汗。第一篇稿发表了,接着发表了第二篇,第三篇,从此文学的自信在心中降生,随之有了豪华的志向。就这样我们成了师生和同志。将近三十年的岁月中,他的工作有变,从编辑到了教授,不变的是他一直在从事文学的研究和评论,而我的任何文章他都读了,读了该要表示肯定意见的就坚定表示自己的意见,不管在什么时候和场合,该要批评的就放开批评,不管别人怎么说和我能不能接受。他的口才不好,说话时脸无表情,只低着头说他的。
他是一个有独立思考的非常固执的人,如果指望他去通融什么,或求他办什么事,那永远是泥牛入海,初识的人都觉得他冷漠,是书呆子,但长久地相处,他的原则性,不附和性,率直和善良,以及他的死板和吝啬,使他的人格有了诱人的魅力。
他的学问相当丰富,任何事情只要来了兴趣,他都能钻进去,这一点给我的影响十分大。每一个夏天,他避暑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写专著,并不止一次传授这种秘密。他的有关舞蹈研究的专著,关于绘画的一系列文章,研究易经的七八本书,以及学琴,学电脑,都是在三伏天完成的。立即能安静下来,沉下心去,这是他异于他人之处,不人云亦云,坚持自己的思考,独立特行,是他学问成就的重要原因。
先生形状平实,有时显得呆头呆脑,所以常在陌生地的陌生人面前被忽略他的存在,但若熟知他的人,莫不尊重他的。大智若愚,他可以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六十岁后,他退休了,突然痴迷起了书法实践,他以前对书法艺术研究多多,但从未执笔弄墨过,实践开来,日日临帖读碑,二三年光景笔力老辣,有自家面目。我在许多人的厅室里都见过他的作品,令我惊叹不已。我常常想,他这一生在文学艺术领域里涉猎面这么广,且从事什么都成就非凡,从不守旧,求知欲qiáng,以后谁又会知道他又要有什么作为呢?
他大我十多岁,我二十岁时称他为老师,终生都称他为老师。这不仅仅是一般的尊称,确确实实他是在为人为文上一直给我做着楷模,我时时对自己说,也当着别人的面说:永远向费先生学习。
我不是现当代中国文学的研究者,以一个作家的眼光,长期以来,我是把孙犁敬为大师的。我几乎读过他的全部作品。在当代的作家里,对我产生过极大影响的,起码其中有两个人,一个是沈从文,一个就是孙犁。我不善走动和jiāo际,专程登门去拜见过的作家,只有孙犁;而沈从文去世了,他的一套文集恭恭敬敬地摆在我的书架上,奉若神明。
孙犁敢把一生中写过的所有文字都收入书中,这是别人所不能的。在中国这样的社会里,经历了各个时期,从青年到老年,能一直保持才情,作品的明净崇高,孙犁是第一人。
孙犁的主要作品是以农村为题材的,在他创作活跃的那个时期,出现了一大批农村题材小说的高手,但他是最独特的一个,也是最杰出的一个。他的作品往往在发表后就有了广泛的影响,但并不特别爆响,可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许多在当时红火的书已经没有人再读了,或者再读已没有了多少对应,而他的书仍被相当多的人在读。孙犁是一面古镜,越打磨越亮。
文坛上曾流传着有关孙犁的是非,说他深居简出,说他脾气古怪,是他的性格原因呢,还是他的文学一直远离政治,远离主流文学圈子而导致的结果?这一切与他在意识上、文体上、语言上独立于当时的文坛,又能给后学者有所开启,是不是有关系呢?如果有关系,作家怎样保持他的文学的纯净,怎样积极地发展自己的天才,孙犁的意义是什么,贡献在哪里?遗憾的是对孙犁的研究虽然不断,但这些方面并未深入。如果抛开诸多的人为因素,如果以后孙犁的研究更深入下去,如果还有人再写现当代文学史,我相信,孙犁这个名字是灿烂的,神当归其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