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剃时_白落梅【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白落梅

这时候的苏曼殊来到寺庙,并非是出于真正的修行,多少人世风景,他还未看过,多少人间味道,他还未品尝。只因失去挚爱,才会如此心灰意冷,空门深处成了迷惘之人的避风港。人的一生,在不断地经历得到和失去;曾以为失去某个人,世界会天崩地裂,到最后,时间会抚平一切的伤痕。有一天,讲述过去的沧桑往事,那种平静,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与自己毫无瓜葛。也许这些道理你我都懂,可是遭遇过程的时候,仍然会深陷泥潭,一点小小的创伤会令自己痛不欲生。

在苏曼殊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脆弱,一种共有的脆弱。因为不堪失去,所以自我放逐,或者自我封闭,行至悬崖峭壁,既然不敢纵身一跃,只能选择一种方式自救。我们总是视所有的悲剧为错误,生命里许多的相逢都是错误,懦弱之人为一段错误而悔不当初,勇敢之人则为自己的付出无怨无悔。十六岁的苏曼殊还无力承担太多的生命负重,jú子之死彻底粉碎了他的爱情美梦。来不及收拾心情,他就这样落荒而逃。在那个本就动dàng不安的年代,寺庙无疑是避难所,这里不仅可以安寄肉身,还可以拯救灵魂。

有人说,佛境是虚渺空芜的,那只是消极避世之人所寻求的寄托。这世间的事原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没有什么是彻底的真实,就连昨天亲历过的事,到今天都有如梦过一场。无论你我做出何种选择,只要适合自己、可以解脱自己,就是正确的。付出与收获,从来都不会完全等同,人生这杆秤,又怎么可以做到绝对的公平。多少故事,都是华丽地开始,落寞地结局。在既定的现实里,我们连疑惑都是苍白无力的,不管是点头,还是摇头,都要默然接受。

苏曼殊自诩为可以禁得起庙宇里清寂的光yīn,以为决绝转身就可以彻底地割断尘缘执念,以为将自己囚禁在莲花的角落就可以赎罪,可以弥补情感的缺憾。所以他坚持剃度,剪去三千烦恼丝,为求彻底的清净自在。一入禅房,他便闭关静坐潜修,杜绝尘世往来,以此来告诉佛祖他的决心。摒弃人间五味,每日净素,这样清淡如水的日子,对于一个过久了奢侈生活的人来说,或许是一种滋养;可对于一个初尝世味的少年,让他不染俗世烟火,未免有些qiáng人所难。

起先的日子苏曼殊很坚决,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一个刚丧失至爱的人那种绝望的心情。他重新做回了孤雁,在云涯水畔,被雨水打湿的羽翼已经失去了飞翔的勇气。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为自己找寻到另一条出路,那里也许不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却给得起他心灵的安稳。没有伤害,没有争夺,没有算计,每个人心中只有佛祖,手捧的是经卷,吃的是淡饭。日子简单明净,却也要自我约束。空门之地亦有清规戒律,这里只留耐得住寂寞的人。

其实,苏曼殊是一个很有悟性的智者,虽青chūn年少,悟性却高过许多年长的老僧。他有着过人的才情,读经参禅不似凡人,一点渺小就可以酿造宽容的意象。他可以化浅显为深刻,亦可以化繁复为简单。借着这段清净的日子,他确实修身养性,让自己沉浸在佛法里,用空灵的禅境来摒除内心的苦闷。他甚至不得不承认,佛是一味解药,解去世间百毒,减缓了他的痛苦,让他在燥热时感受到清凉,在无主时有了依靠。

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位身着僧袍的俊朗少年在一间狭小的禅房,度着寂寥的光yīn。青灯huáng卷,木鱼长萧,老旧桌椅,他可以拥有的就只是这么多了。一扇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白日里,偶有稀疏香客,斑驳阳光;夜晚,就只是清风朗月,数点流萤。这样闲淡的生活,是诸多尘世中人心之所盼,因为无法拥有,才神思魂往。这是一种雅致却单调的生活,梦境和现实从来都有差距,当你真正如愿以偿才知道,许多的渴望原来并不是那般滋味。

在这人世间,我们都是最庸常的人,做不到高蹈世外。太多的意念驱使着你我,不能做到一如既往。也许今天为某个红颜剃度,明日又为某个佳人殉情;今朝厌倦了俗世里拥挤的繁华,明天又惧怕了寺院里空寂的清冷。所以我们信服那些在世俗中,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人,倘若没有对生活的热情,便无法做到那样地投入;也该钦佩那些在寺庙中,将浓情岁月过到淡如清水的僧者,如若没有一颗禅定的心,又怎么可以将世间纷繁视作虚无。

苏曼殊走进蒲涧寺的时候绝无二心,只想为一段凄美如樱花的爱情赎罪,用一种寂灭的方式封闭自我,为求灵魂的解脱。如若不是他尘缘未了、执念难断,以他的资质和悟性,用数年光yīn来修炼,必然可以成为一代高僧,那时候不仅度化自己,还可以用他的禅心度化众生。可他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可以痴守孤寂的人,一座小小的寺庙无法让他的不平凡得以舒展。打湿的羽翼可以风gān,划破的伤口会重新愈合。

是的,庙宇里的寂寞青灯,怎及红尘的琉璃烟火;淡饭粗茶,又如何抵得过佳肴美味;古佛铜镜,怎及红粉佳人。闭关几月后的苏曼殊开始有些耐不住寂寞,一束闪烁的阳光,一片旋转的落叶,一缕温柔的清风,撩得他凡心涌动。他写下 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 的诗句。此间的清冷与落寞是常人难以体会的,过往深刻的伤痕渐渐地淡去,那种锥心的痛楚亦获得减轻,只有在想起的时候才会疼。

来的时候,苏曼殊没有给任何人jiāo代,走的时候,也不想跟任何人告别。他虽是孤雁,至少在他的世界里还是自由的,至于别人的眼目他无须在意。傲慢也好,倔qiáng也罢,他终于忍受不住当和尚的寡淡,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离开了蒲涧寺。之后漫漫尘路,他没想过该如何走下去,或许依旧如飘萍没有归宿,或许在滔滔人世逐波纵làng。

在寺庙的日子,就当作是拿青chūn典当了一份宁静。任何选择都是有得有失,至于得失多少,只有自己可以体会深刻。随缘自在,自在随缘,佛门就是如此,来者不拒,去者不留。苏曼殊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并不是那么决绝,他暗自对佛说:佛呵,终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或许那时候,就再也不离开了。这并非是许诺,亦不是誓言,只是一个贪恋红尘繁华,又割舍不了庙宇清净的人一个简单的心愿。

第5章 入世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意味着感伤,不是所有的遗忘都意味着背叛。有些缘分注定只能维系这么久,一旦缘尽,就刻不容缓地要结束。在这苍茫的人世间,多少繁华故事匆匆散落,流年总在暗中偷换。面对许多无从解释的缘分,找不到适当比喻的时候,就当是一场戏,于喧嚣的锣鼓声中华丽登台,又在落下的帷幕中寡淡退场。

卸下了舞台上的装扮,迎接我们的又会是另一种人生。对于苏曼殊来说,寺庙的生活虽然清淡,却也是岁月里的装饰。人从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本真的自己,无论我们把生活过得多么的简单。一杯白水,一枚绿叶,一束阳光,就足以将世界更换。翻过生命的一页,意味着我们已经改变了一点点,只一点点,再不容许我们回到最初。

放生池中,寂寞的莲花开开合合,为了那个有缘人不知道等了多少年岁,可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腕下错过的那一朵。待到兰舟远去,她又无奈地接受一次轮回,一如既往地做着痴情地等待。很多时候,是无法承诺才选择逃离,我始终相信,苏曼殊并非是要无情地辜负一朵莲花。生活在乱世,他的人生注定不能清寂,尘烟散漫之时,任何洁净都要付出代价。

不当和尚的苏曼殊求学于大同学校,对于和寺院迥异不同的学校生活,他没有丝毫的不适应。所谓一点星火可以燎原,事实真的如此。青chūn的血液在苏曼殊体内或许有过缓慢地流淌,却从来没有凝固,一旦顺畅,被激情触动的血液会不可抑制地窜流。苏曼殊凭借他的绘画天赋除就学于大同外,还兼任了该校美术课教师,因了他过人的文学素养,亦入选梁启超举办的夜间中文班进行深造。

一块在尘泥中的璞玉倘若不被人挖掘,或许就这样被流沙掩埋千万年,依旧不能显山露水。虽说积岁越久,沧桑越浓,质地就愈加地温润,但再好的璞玉也需要被时光雕琢,才能成为一块美玉。被chūn风秋月的故事滋养,供有缘人把玩、佩戴、封藏,这是玉的使命,也是玉的价值,这一切都是为了印证生命的真实。苏曼殊就是一块质地温和的玉,倘若他甘愿平淡,或许一生就在一座寺庙孤独到老,可他分明在阳光下看到自己的惆怅,在悠闲中觉察到时光的杀气。他告诉自己,要将一湖静水撩拨出绚烂的涟漪才能善罢甘休。

尘世中摩肩擦踵的人流,容不得你有片刻的止步,看到别人飘然而去的背影,心中怎能不生出望尘莫及的感叹。海上风云起落,涌进来的滚滚洪流,一个làng涛就会将你冲往历史的下游。在寺院,苏曼殊也许甘于寡寂,闭关修炼,只为忘记一段情缘;回到世俗,他却无法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动的热情,浮沉làng里,他誓要力争上游。梦想,有时候也许像流星一样短暂易逝,却有着无比璀璨的过程。做一个不计较得失的人,不为抗衡人世风雨,但求无愧于心。

为了筹议升学,19岁的苏曼殊和堂兄苏维翰奔赴日本东京,转入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中国留学生部。住在一家简陋的旅店,过着拮据窘困的生活。人间四月,正是樱花盛开的时节,以为流年冲淡了记忆,站在树下依旧闻得到往事的味道。樱花片片纷落,打在心口,隐隐地生疼。苏曼殊想着,假如那一年他和jú子擦肩而过,是不是这人间就会少却一段悲剧?是不是他今后的故事都要被重新改写?既是情劫,就是无处躲藏,无从更改,岂不知世事已成定局,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为过往做着若有若无的悼念。

莫说是一个平凡的日本女子,主宰着苏曼殊年轻时的一段命运,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帝王将相为红颜舍弃了万里江山。所谓倾国倾城,一个小小的女子无需铁马兵戈,她的一颦一笑足以改写历史。殷商王朝的妲己、东汉时期的貂蝉、大唐盛世的杨贵妃、明末清初的陈圆圆,以及排列在历史书页里无数有名或无名的女子,她们的一生无意争夺什么,却成了粉碎繁华的利剑,成了朝代的殉葬品。历史也因为有了这些女子而色彩纷呈。时光从指缝间悄悄流走,没有谁会再去追究过往的对与错,成与败,荣和rǔ。尤其走进空dàngdàng的皇城,或站在已成为废墟的土地上,我们所能留下的只是淡淡的一声叹息。

旧情难忘的苏曼殊没有沉浸在往事中,他可以为从前而慨叹,更要为将来而努力。他由冯自由介绍加入 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 的青年会,jiāo游日广,萌发了反清意识。在此期间,苏曼殊认识了叶澜、陈独秀、吴绾章等人,亦为从事反清革命之始。次年chūn天,20岁的苏曼殊入军事成城学校攻陆军专业,认识了陈季平。之后的几个月,苏曼殊彻底投身于革命,将自己淹没在革命的激流中。如此执著,不是为了见证什么,亦不是为了争夺什么。以他的悟性应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便是这样的投入,他也只是史册上的一个匆匆过客。背负千斤重石投到水中,溅起的也只是几朵làng花,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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