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一年后的又一个初夏,苟百都便不再是昔日的苟百都,huáng昏里蹴在前厅后院的新宅前,举枪瞄一棵山杏树上的青果子打,打下一颗就让妇人吃一颗,得意洋洋又说起柳子言踏的坟地好。可不是吗,自滚了坡的老娘白绫裹了葬在吉xué,他不是顺顺当当就逃离了白石寨,树了竿子坐山头。他唐井是司令,咱也是司令嘛!做了司令就有人买司令的帐儿,这不就一院子的青堂瓦舍么,不就有大块的肉,大碗的酒,苎麻土布,丝绸绫罗,连尿盆不也是青花细瓷么?妇人在姚家那么多年,生养出个猪儿来吗!?没有,现凸了肚皮,一心只想吃个酸杏。这狗×的柳子言真是好本事!
女人听厌了苟百都的夸,扭头起身回屋坐了。她不能提柳子言,柳子言就是一枚青杏果,一提起心里便要汪酸水。柳子言为苟家踏了好风水,柳子言却恁的再不照面过风岔!不爱着的人,láng一样地呲牙咧嘴敢下手,爱着的人却是羊羔似的软,红颜女人的命就是这等薄了?!
哀怨苦命的女人,只有独坐在后窗前凝视林中月下的青山,青山是那么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白杨林子是那么壮严又几多了超逸,但青山与杨林的静而美,美而幽,幽而哀的神意实在不容把握。这样的月夜里,是决不要听到枪声的,白石寨的土匪一来,枪支并不比唐井多的苟百都就要着人背她先去山蜂顶上的石dòng里避藏了。石dòng里凿有厅问卧间和粮食水房,dòng外的光壁上石窝中装了木橛架了木板,人过板抽,唐井的子弹爆豆般地在dòng口外的石崖上留一层麻点。这样的月夜里,也是不要狗吠的,一条狗吠起,数百条吠声若雷;苟百都的喽罗回山了,鼓囊囊的包袱摊在桌上,huáng的铜钱,白的银元,叮叮铛铛抓着往筐里丢,同时在另一处的幽室中就有了一个呻吟的绑了票的人。这样的月夜里也是不要酒的,喝得每一个毛孔都散着酒气的苟百都就又要得意于他的艳福,想象着皇帝老儿该怎么yín乐。今夜的月下,就只让女人静静地临窗坐吧,恨一声柳子言你哄了我,骗了我。一架蓬蔓开了耀眼的葫芦花就是不见结葫芦!但终在一个月夜,女人看到了窗外不远的涧沟畔上的
一株钻天的白杨,白杨通身生成的疤痕是多么活活的人眼哪。这眼是双眼皮的,这眼就是柳子言的眼,原来柳子言竞天天看着她!女人从此天天开了窗户,一掰眼就看着他的眼睛在看她。但是看着她的只是眼睛还是眼睛,柳子言,你到哪儿去了,真的再也不来了吗?婆娑的泪水溢满了女人的脸面,女人最终把双手抚在了突出的肚腹上,将一颗慈善的心开始渐渐移到了未出世的儿子身上,说:“你将来要当官的,真的,娘信着柳先生的本事,你也要信哩!当了官你就要天南海北地寻了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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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言其实并没有死。
一颗子弹打了来,那涂了唾沫的炸子儿当即炸断了一条腿在坡顶,而柳子言血糊糊滚落到坡那边的一蓬刺梅架里了。一位砍樵的山民背回了他,他央求着说他可以禳治这一家祖坟使主人从此家境滋润而收留他养伤,便开始了整整半年的卧chuáng未起的生涯。半年里,北瓜瓤子敷好了断腿的伤口,是单足独立,再也不能爬高下低地跑动了。被抬回到老家去拄了拐杖学行走,一次次摔倒在地,磕掉了两枚门牙,终于能蹒跚移步了,就常倚残缺的石砌院墙看远山如眉,听近水呜咽,想起那一个自己答应过要去见的女人。但他独足去不了过风岔,他没有枪,他对付不了土匪苟百都。
夏日正热,于堂前的蒲团上坐了燃香敬神,祈祷着思念中的女人能大吉大安的柳子言,听到了一阵异样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一副滑竿抬进门,下来的竟是仍没有老死的姚掌柜。掌柜一脸老年斑,给柳子言拱拳了,说找了先生数年,一会听说先生遭苟百都给害了,一会听说先生还活着,他无论如何要亲自来看看,果然先生还这么年轻这么英俊,竟好好的嘛!柳子言无声笑了笑就站起来,一条腿没有了,惊得掌柜忙扶住他,日娘捣老子的骂那土匪苟百都,“苟百都害了你害了我,他是咱俩不共戴天的贼啊!”柳子言又一次被掌柜请去北宽坪重新踏风水了。但他不是骑了驴子,而是坐在背篓里雇人背着去的。
旧地重游,柳子言坐在了女人曾经赐给他情爱的那个小房里失声痛哭,掌柜问他伤了什么心。他说想起了四姨太,还是这问房,还是这把椅子,却再见不到四姨太了!掌柜遂也老泪流出,劝慰柳先生不要为她难受,说四姨太好是好,再也寻不到她这般俏眉眼的娘儿们了,可毕竟现在是土匪的婆子,他掌柜也不为她哭坏身子了。柳子言说:“你知道她的近况吗?”掌柜说:”我只说她被抢了过去不是拿剪子捅那土匪,也得触柱死去,她竟旺旺活着!听人说她出门,后边有两个护兵跟随,真真正正是土匪婆了!,,柳子言心里愤愤起来:一个家有万贯的财东,一个不该娶少妇偏娶了少妇的老头,你拱手把四姨太献给了土匪,却要怨怪四姨太没有在新婚的夜里触柱死亡,得一个贞节的名号!这也算一个与四姨太十余年的丈夫,算北宽坪地方的绅士么?对着并不慈善的掌柜,柳子言收回了对他遭到苟百都迫害的同情,也全然坦然了多少年里总有的一丝对他不起的心思。厌恶起掌柜的柳子言这么骂一个男人的歹毒,却也从掌柜身上看见自己的丑恶,骂起自己不也恰恰和这枯老头一样
没有保护了那个女人吗?女人原本不爱掌柜。况且掌柜人也老了,而自己呢?柳子言扭头看窗外,窗外的枣树还在,他不禁威戚感叹:“今年枣树上没gān枣了。”
“枣树上哪儿还有gān枣呢?”掌柜gān笑了一下,忽问起一个问题来。“柳先生,听说苟百都也占了一处吉地?”
柳子言说:“那也算一块吉地吧。”
掌柜说:“那他还有大气数吗?你知道吗,为了占那吉地,他是将他娘掀进沟里跌死,对外说是失了足……哼,一个瞎眼山婆子能守得住?!”
柳子言说:“甭提土匪那一宗了,柳子言会给你再踏出一块好xué位.迁埋骨殖的。”
掌柜连声就呼着丫头,催问酒温好了没有,又说柳先生这次来不必着急踏勘,先踢三天的醉酒,姚家大院中的这些使唤丫头喜欢上哪一个了就只管招叫了去侍候你。
柳子言也真的这一顿酒吃醉了。
就在柳子言醉吐了一定要掌柜来打扫那秽物的时候,一个爆炸的消息传到了北宽坪,说是苟百都被龙抓了!掌柜一把搂住了也被惊得酒醒的柳子言长一声笑,短一声哭,夸讲着天神之公道,也夸讲土匪早不死迟不死偏在柳子言要重踏坟地迁葬父母骨殖的今日而死,这定是将要踏出美xué的预先兆应了。两个人已经听报信人说过一遍苟百都被龙抓的经过,却仍要再说一遍又说一遍,确确实实地核证了这一切皆是事实。威风着方圆百里的苟百都是在前三天下山到黑龙口坪坝里的一家财东炕上抽烟土,已经抽过三个时辰仍不过瘾,他眉飞色舞地给财东和另几个土匪讲他的英武。说唐井派人来杀他,此人枪法好,刀法也好,却不知他苟百都是怎么个人物竟使唐井也奈何不得!那人来了,他枪也不带刀也不挎,端了火盆在门口吸旱烟哩。来人问:“谁是苟司令?”他说了:“我就是苟百都,伙计,来吸一锅子吧!”来人说:“嗬,原来是黑皮八斗瓮!”他说:“是长得差些。”还是低头吸他的烟。烟灭了,用手在火盆里捏一颗红炭按在烟锅上,来人眼就看直了。点燃了烟叶取下火炭,火炭没放在盆里却放在了膝盖上,膝盖上的肉就噬噬响,再说一句:“这烟叶真香,你真不吸吗?”来人就跪倒在地了,说:“苟司令你是条汉子!要么你砍了我的头,要么我跟你吃粮!”那一把短刀就摔在他面前了。在座的财东说司令就这么收了来人了?苟百都说:“屁!当粮子逛山不敢杀人我要他gān啥?”拾起来人的刀在眼前看锋刃,说句好刀口哩,忽地一下砍下来人的头。头因为掉得太快,那眉儿眼儿还是笑笑的,便差人直送白石寨去了!在座的皆土色了脸面,苟百都就哈哈大笑,笑未毕,屋外忽然天变,一朵云停在屋当顶,接着嘎啷啷一个炸雷一道电光打开窗子冲进来,众人全都震昏了。待眼目睁开,屋里一切完好,唯独不见了苟百都,急奔出门,空中咚地掉下个黑炭来,苟百都烧焦成二尺长。掌柜又是一串大笑,突然说:“可惜了,可惜了!”报信人说:“掌柜说土匪死得可惜了?”掌柜说:“听说他有两颗金牙,花了大钱镶的那金牙就烧化了!”报信人说:“哪里就烧化了,他的喽罗敲了金牙才用白布裹苟百都。正为了这事,他们不敢回去见那四姨太,不不,见那匪婆子,才一哄都散了一苟百都的尸首还是那家财东埋了的。”掌柜说:“你说的对.是四姨太,今日晚上我就要去过风岔接回那娘儿们,回来了你还叫她四姨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