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头的吃相难看,发出响声,但他真会吃,一只麻雀很快吃得仅剩下了一疙瘩内脏。
烂头是一个爱戏谑的人,除了犯头痛外,总是不停地说些有趣的话,或作践着自己而取乐于我和舅舅,虽然舅舅只比他大五岁,他又比我大五岁。一路上,我们没有请什么民工,我的摄像机和照相机,相机架,胶卷,以及舅舅的行李卷,几乎都是他驮背的。有一次将照相机挂在富贵的脖子上,我大声训斥了一通,他就不敢了,却偏将翠花系一条长绳拴在富贵的脖子上。翠花走着走着是差不多走累了,跳上富贵的背上坐着,我笑了说:“咱活得倒不如一只猫哩。”烂头却说:“活得不寸富贵,咱们都是男的,富贵倒还有翠花这个老婆哩!”舅舅拿眼睛瞪他,说:“烂头,这回是有书记在哩,你别犯你的贱毛病啊!”烂头说:“我有病的,哪儿还敢?!”每到歇息地,找吃的找喝的找住的,一应生活杂事都是烂头的事,他为我们铺好chuáng,舅舅的chuáng上当然铺了那张láng皮,我是单独的chuáng,要挑最gān净的被褥,再铺一个地铺是给他的,富贵和翠花却早早就卧在上边,他就大声地骂富贵,说白天你们在一块儿,晚上还要在一处,你真的要发生作风问题呀?!就抱了猫睡下。
富贵气得骂一声:汪!悄悄跳上舅舅的chuáng,在舅舅的脚下卧着睡了。烂头的缺点是夜里咬牙子,是万般仇恨地那么咬,而白天爱放屁,不顾场合地方,还半抬了屁股努出声响。
“舅舅,”我说,“应该叫你队长了,你注意到没有,烂头好像没有叫喊他的头痛。”“看样子出来走走还真能治了他的病,”舅舅说,“不要说破,一说破他就又想着要头疼了。”依照规划,头一天我们从州城搭乘公共汽车到了丹凤县,在离县城十里地的一个小站下车,沿丹江河往下走,走到赵峪,又到黑风崖。
当时我听着孝歌满脸是泪,烂头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地说:“你哭的什么,咱又不是孝子,让亡魂附上了咱,寻着以后晦气吗?”我就不敢哭了,他还暗中教我用手捏手印,说是可以避鬼镇邪的,我学着他的样儿做手印,舅舅和案桌旁的人说话。
“老人多大年纪了?”
“八十四了。”“那也是高寿。”“是高寿,白事也算是红事。”“几时下葬呀?”
“等老八儿子哩。”“这么多儿子?”
“你是过路人,你怕不知道哩,老人一生没自己生育过,可她收养了十个儿子,原本今日该下葬的,入土为安嘛,老八儿子却在外地打工,电报让人发去了,说不一定明日就回来哩。别人不回来送终,老八他得回来,他娘从láng窝里收养他的时候,他才一岁……”“老人是汪老太太?!”“这你也知道?”
舅舅再没有回答,又去了案桌前将酒壶提了,在那堆纸灰上奠酒,然后铁青了脸招呼我和烂头就走。
我们就这样走过了村寨,拐进了另一条沟,这条沟里有一条河,路就随河道弯弯曲曲,高高下下,越走人家越少。我脑子里仍记着那孝歌,顺口轻轻哼着,却不明白舅舅为什么插过香了又去案桌前奠酒,奠了酒就招呼我们上路?烂头不让我唱,说咱们上路要办大事呀,唱什么孝歌,我也不好顶碰,住了口拿相机拍河面上的风景。河面并不宽,流水却急,绕着对面山根下来,沿河滩苍苍茫茫的野芦苇和蒲草,有路绕过了一丛河柳,河柳下系着一只小船。
“喂——!”烂头大声地吆喝着,希望苇蒲里有人应声,会跳上船划了过来。他说那船是没主儿的,谁要过来自个儿撑了过来,谁要过去,再自个撑了过去。吆喝声传到了对岸山岭上又返传回来,船依然横着,纹丝不动。
“烂头,那一回来这儿剿láng,你在不在?”舅舅突然说。
“没有。”烂头说。
舅舅却不再说了。
“舅舅要说什么事吗?”我问了一句,舅舅却指着岭头上的一棵树,独独的一棵树,说那里曾是一个láng窝,住着一窝三只láng,都是母láng。láng并不是都长得凶恶的模样,这三只láng生得有狐相,雪白皮毛,眼睛边有细细的一圈黑,算做是眼线吧,均匀细致得比州城的姑娘们画得还好。但每年有一次二次,不知从哪儿就涌集来几十只láng,就像是朝拜或开会似的,这些láng全要带着礼物,不是猪羊就是jī,害搔得方园沟岔里的人家十户走了八户。捕láng队进行过一次围剿,打死了那三只母láng,在7毁树下的láng窟时,窟里尽是猪骨、羊骨和人的发毛衣服,奇怪的是还有一头活猪和一个婴儿。
“婴儿?”舅舅的话有些天方夜谭,我没有觉得恐惧,而有些可笑了。但舅舅的脸是严肃的。
“是这样的。”舅舅说,“我让成义把婴儿抱下山让人收养了,成义向收养人要了二百元钱,我骂了他一顿,把钱又退了。”“这是真的?!”我尖叫起来,“láng是把婴儿和她的母亲一块叼进窟去的吗,它们怎么没吃掉婴儿?”
“这谁知道!婴儿肯定是láng用自己的奶水喂着的,那婴儿一丝不挂,身上也长了毛了。”“婴儿现在呢?”
“他就是村寨里死去的老太太的八儿子么。”我跳起来了,怨怪舅舅怎么刚才不说?!láng奶喂过的孩子,到底长得像人呢还是像láng,这是多大的奇闻异事,若能为这孩子拍摄一张照片那又多有意义!我立即要求再返回去,但舅舅并不以为然,倒后悔他多嘴提起了往事,“老八人不在的,出外打工了,鬼知道几时能回来!”
我让烂头帮我说情,即便照不上老八儿子,也可以为汪老太太留一张照片吧。烂头却尖叫道:“人死了你还照,你让孝子们揍咱们呀?”
一捂肚子,叫嚷他要屙屎呀,提着裤子去了崖背后。
我只好打消了返回村寨的念头,跟着舅舅走。又走了七里八里吧,抬头还是可以看见山梁上的那棵树,再见河这边的沟沟岔岔,一些荒废了的房屋全都塌了顶,三堵墙四堵墙地竖在那里,还有着磨盘碾盘。这是不是当年逃走了的人家呢?一群乌鸦就在空中盘旋成圆圈,领头的又从圆圈中飞出,像演练着太极图。
舅舅叮咛:把gān粮护好!烂头将装有馒头的布袋抱在怀里,以防被乌鸦叼去。
乌鸦却并没有朝我们飞来,抽风似的骤然栖落在石子碾盘上,呱呱地叫,天渐渐huáng昏了。
在山沟里行走是艰辛的,尤其对于我,都市中的马路走惯了脚步抬得低,但现在却因抬脚太低常常脚趾头就踢撞了路面上的石头,先是把左脚的大拇趾甲踢裂了,拿蓖蓖芽草用嘴嚼烂敷上包好,接着伤口处又踢撞了一回,疼得我抱了脚单腿蹦,哭不得也笑不得,咝咝紧吸冷气。烂头却是笑,还问:“吃什么了,吃什么好东西?”
舅舅骂他一句,他弯下腰帮我揉脚,说:“城里人娇气,脚离心远着哩,死不了的!”
疼是疼过去了,我浑身冒了一身虚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舅舅用一手无可奈何的目光看我,只好招呼坐下来歇息。
烂头牵了富贵到沟岔的小溪边去洗澡,他嚷道要把黑富贵洗成个白富贵的,把富贵刚刚按倒在溪边的石头上了,向我提个问题:两个乌guī在溪边做爱哩,做爱完了,公乌guī爬起来走了,母乌guī还仰面朝天地睡在那里,你说母乌guī为什么还不起来?我说母乌guī在回味吧,他说不对,我说是不是还想来一次,他摇了摇头。没想这一摇头,他的头痛病犯了,双手一抱头,翠花就发现了,箭一般跑过去,用双爪为他梳头,疼痛显然是没有止住,脸色发白,额头上的血管蚯蚓一样bào起来,叫道液“队长队长,你来给我砸砸!”舅舅在他的背包里翻寻着芬必得药片,烂头吞下了两片,趴在溪边喝了一口水咽下,舅舅就用手背像剁肉丝一样嘣嘣嘣地来回敲打。
舅舅的每次敲打,我都感觉到敲打在我的头上,我真担心敲着敲着那脑壳就敲裂了,可怜的烂头却还在催督:再重一点,再重一点,就这样,就这样!直到最后缓解了,脸色渐渐显出红来,烂头便向我挤挤眼,说:“你真笨,母乌guī不起来是没人给它翻背嘛!”舅舅一把将他推倒了。
看样子,今天是很难翻过前边的huáng花峁了,可翻不了huáng花峁,夜里得睡在树林子用绳缚成的吊chuáng上吗,馒头就三个,且刚才吃过了,饿着肚子只有待明日什么时候才可以有食物填充呢!我没有想到为十五只láng拍照的工作是这么的艰苦,但我不能有一丝埋怨和懈怠,因为舅舅和烂头都是在陪同我啊!暮色中,看峁坡上有一条细绳般的白花花的小路,一直从半坡凹处垂到了沟底,我想这细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如果绳子的一半缚住我们,那么一甩,就把我们甩过huáng花峁那边去了,或许,绳子能吊下来一只烧jī,一筐馒头。果然,绳子上就有了烧jī,我哦地一声锐叫起来,再看时,却是一个人,背着一个大的木桶往下走,腿是罗圈,一摇一晃地,随时会咕咕噜噜地滚下来似的。
“喂,喂!”我招喊了。
那人仰起头来看我,表情木木,看了一会儿,没有惊叫,却嘿嘿嘿地冲我傻笑。
“他有病?”我问烂头。
烂头说:“你才有病哩,人家热火地招呼你哩!”果然那人在说:“到家里去吗?”
“家在坡凹里?”舅舅问。
那人点点头,看看我们脚上的鞋。
“家里有吃的吗?”
还是点了头,看我们脚上的鞋。我们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烂头都是皮鞋,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我们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烂头都是皮鞋,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山里人好客我是知道的,但我想不到这罗圈腿连我们是谁,来gān什么都不问就往家里请,常听说一些逃犯身无一文竟长期藏在深山,可能就是这样藏下来的吧。
我们随着罗圈腿在溪边盛了水往半坡去,上了一个弧形的梁,梁后的凹里竟然伏着一处房子,房子没有院墙,面前的场地却大,东边是一个禾草垛,西边有一盘石磨,而石砌的半圆形梯田一层一层顺凹势而下,犹如巨大的鱼鳞甲。我兴奋这风水好,罗圈腿又拿眼睛看我们的鞋,眼里闪着疑惑。
“请我们来的又不愿意让去你家了?”
“你们是没来过我家吧?”
“嗯?!”“没来过就好!”罗圈腿说,“我是gān一天活晚上就累死了,半夜里起来尿,炕下边总见有我的草鞋,我老婆的花鞋,还有一双huáng胶鞋的,天明起来,却只有我的一双草鞋,我老婆的一双花鞋,我就……”舅舅说:“你半夜里怕是看花眼了。”“看花一次,不会三回四回都看花吧?”
我和烂头就哧哧笑,烂头小声说:“那是我的鞋嘛!”我赶忙就捂他的臭嘴,说:“你可瞧好,我们没一个穿huáng胶鞋的。”罗圈腿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你们不是huáng胶鞋。”他领我们转过在三棵一凑的树上围搭起来的谷秆垛,我就看到了屋山墙下一个头发蓬乱如斗的女人坐在木墩子上,地势高,落日的晚霞还有一抹照着,她解着怀捉虱子。听见脚步声,头并不抬,尖声说:“老,老,尿桶里的尿要在屋里生蛆了,你咋地不倒?”罗圈腿说:“来客了!”女人方抬头看到了我们,说:“来客了?”捋起裤腿抓痒,腿又黑又粗,霞光里麸子片一样的东西在飞。罗圈腿说:“来客了,端一盘馍馍,调一碗酸菜,咱不是有猪油吗,煎一下啊!”女人说:“阅儿来的猪油?你还有本事弄来猪油?!”罗圈腿赶紧在屋前的檐簸上取下一小篮蓖麻籽,剥了那么十几粒,进屋去烧锅了。女人就看着烂头笑,让烂头坐在门槛上,将门栓上挂着的男人的烟袋给烂头吸,烂头不吸,女人又叫到:“老,老,咱那梳子呢?”罗圈腿便又拿了梳子给了她,抱一捆柴再进屋去了,女人就梳她的乱发,不住地唾着唾沫往头发上抹。我悄声地问烂头:她叫她的丈夫是老,老是什么?烂头说:“你不知道呀,jīng液么,骂人的,加个老字是年纪大的男人。”我说:“哦,他男人不大嘛!”女人却听见了,说:“他还不大?他比我大十五岁哩,他十五岁这么高了,”用手比划着烂头的肩,“我才一岁哩!”男人已经把馍馍端了出来,说:“你,你……”女人说:“我怎么啦,你还不算老吗,王生不死,我哪儿能到你的土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