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天不说荤段子就不知道怎么过活了!”我说。
“那好,”他说,“非洲有多少个国家呢?”
“这谁知道?”
“咱商量一下能不能颠覆毛里求斯,把一个国家分裂成两个国家?”
我气得没有理他,拿脚踢了一下翠花,因为翠花用爪子不停地去抓láng崽,气得láng崽嗷嗷地叫。
“你把láng崽一直要带着吗?”
“当然带着。”“那它会饿死的。”“放了它死得更快。”“可是……”他俯过身来耳语,说哪儿有捕láng队的人带着láng的,舅舅的情绪不好,一定是嫌带着这只láng崽了。我偏要带上láng崽,带上láng崽了就提醒着舅舅再不能枪杀láng。
这时候,河对岸黑黝黝山岭中有了几处灯火,是灯笼和火把,从不同地方汇聚到一处,开始有了人语,但听不清说些什么,嗡嗡一团。今晚上,那山岭上的什么人家邀亲朋好友为父母过寿吃长条子面吗,还是聚众要喝酒耍钱,而我们却要在野地里安顿就宿了。砭道旁有一个石dòng,进去看了看,挺避风隔cháo的,烂头将他的铺盖铺在外边,让我睡在里边,但是dòng子深阔,dòng道靠左侧又拐了进去,你不知道里边有多深,几只蝙蝠就扑扑楞楞地飞出来,舅舅便把烂头的铺盖丢在里边,而他靠dòng口将那张láng皮铺下。烂头先是对着dòng里呐喊了几声,说“没事,没事”,就忙活着用石头支灶台,叫嚷着弄柴火在大铝缸里烧开水呀。做过猎人的人生活能力极qiáng,烂头很快支起了灶,dòng里并没有水,dòng壁上只湿湿淋淋地浸渗着一道湿印,他拿刀子在湿壁上凿一个渠儿,将一片树叶嵌进去,叶尖上立即就有了细细的一脉水,而柴火是用手一把一把在dòng外抓的枯叶败草。但用火柴点燃的时候,火柴盒的磷面弄湿了,怎么也擦不着,舅舅默不作声地要过了火柴棒,在耳朵里焐了焐,仅仅在一块石头上划了一下,火苗就像一朵羞怯的花,颤颤巍巍出现了。
“舅舅真行!”我说。
“你舅舅行得很哩,他在青石板上摊过煎饼!”“就你话多!”舅舅说,“这点柴能把水烧开吗?”
舅舅终于肯说话了,我立即快活地说:我们捡柴火去。我和烂头出了dòng,月光下往一块田地里去,那里有去年秋天堆放在地边的玉米秆,就各抱了那么一捆。烂头是个馋嘴,嘟囔着既然有了这么多柴火,有毛豆什么的就好了,“有红烧肉和酒才好!”我挖苦他。他还是放下玉米秆跑远了,不一会儿,怀里鼓鼓囊囊的过来,原来他是在一畦土豆地里,偷刨了十多颗才生长的嫩土豆。
正是烂头要吃烤土豆,在dòng外多呆了时间,等到返回dòng里,铝缸中的水已经烧得热气一片而没有见了舅舅。我那时也以为舅舅是出去解手了什么的,根本没往别处想,把方便面煮好了一缸,又烧好了几个土豆,舅舅还是没回来。烂头在dòng口喊:“队长,队长,你是屙井绳吗?!”仍是不见动静,而翠花却叼着一只田鼠回来了,并没有富贵。
“我舅舅走了?”我紧张起来。
“富贵不在了,他的铺盖卷不见了,他把方便面放在这里,分明是有意走掉了。”“可枪还在哩。”我说。
“你是把枪没收了的呀!”我和烂头还是不能相信舅舅会离开我们,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呢,就因为我指责了他吗?láng崽呢,láng崽呢,更糟糕的是láng崽和装láng崽的竹笼子都不见了。
“我说不要带láng崽,你偏要带,他一定是因为láng崽才不愿意和我们一块行动了!”但我发现了在灶台的那几个石头上黑乎乎一片,俯身看看,竟是弯弯扭扭一行用炭写成的字:我是不配当猎人,也更不配陪你去拍照了,烂头你得留下,你一定要协助子明完成工作。舅舅还是你的舅舅,没能领你回家去看看,等以后的机会吧。石头上还放着金香玉。
舅舅的离去,对我来说是沉重的打击,如果没有见到他,我是不可能下来寻找láng、为láng拍照的,他这么离去,这不是把我像一条鱼一样撂在了gān滩上吗?我一下子发起火来,扑哩扑咚踩灭了火堆,骂起来:一声不吭,说走就走了,就算不认了我这外甥,这也配做一个猎人一个男人吗?!烂头拿了金香玉在鼻边闻,不住地说:香。听了我的埋怨,却说,队长才是男人哩,我几次说走呀走呀,可就是没走了,他是说一不二的人,要走就走了!我说:“走了胡屠户,难道我就要吃连毛猪不闵?”烂头不爱听了,反问谁是胡屠户,队长怎么成了胡屠户了,没了你舅舅,你又不杀láng,碰上láng就埋到láng肚子里去!我也赌气:谁不死的,与其死在chuáng上,真还不如死在láng肚里,把坟墓安在láng腹里也是光荣的事。我冷着眼说:“你走不走?”烂头说:“我听书记的。”我说:“我还算什么书记,你要走也可以走,我寻不着láng了,我可以取消拍照工作,回州城给专员汇报去!”烂头说:“汇报你舅舅的事?”我说:“这当然。”烂头又说了一句:“处罚你舅舅?”我说:“谁犯法谁就受罚啊!”烂头说:“你才是láng变的,你那么护着láng,láng是你同伙同志吗?我们为什么出来,都是为了治病,你没见你舅舅在生龙镇的jīng神多好,从镇上出来身体又变得虚弱吗?”我说:“我护láng还不是为了人,láng全杀完了,那人不就变得更虚弱了吗?”烂头肯定是舌战不过我的,他说:话有三说,你们文人就会巧说!最后我们都吵累了,坐下来,烂头向我发出最后通牒:他可以陪我完成任务,但不允许我把舅舅的事如实汇报给专员。我同意了,但也约法两章给他:一,以后不能再杀láng;二,一路上不要沾花惹草。
我走出dòng外,四处查看了有没有láng崽的尸体,一无所获。回dòng里吃了方便面和烤土豆,闷闷不乐地睡下,还总希望着舅舅会回来或许没有被摔死而被丢弃在什么地方的láng崽能寻着来,影影乎乎了一夜。天明继续赶路,到了一个村子,查问附近有没有过láng,村人对突然提到láng的事感到惊讶:是呀,不说láng倒把láng忘了,这几年怎么就没见过láng呢?又到了一个镇子,镇上人说,甭说现在,过去láng多的时候láng也不到镇子上来,因为这镇子家家都打铁,白日黑夜炉火通宵,láng是怕火的,但镇东鸱有个皮货收购站,北山一带的人常去那儿出售山羊皮、狐皮、锦jī皮,也有láng皮。我和烂头就寻到了那个收购站,收购站却于一年前倒闭了,三间板式门面房紧锁着,门环上绣着个蜘蛛网,一只肥胖的蜘蛛正吐着一条丝往下吊。烂头将蜘蛛捉住,拔着蜘蛛的腿,我说:你这人这么残忍?烂头说:这有啥哩,政府又没有颁布保护蜘蛛的条例!我俩在门口说话声高,几个人就过来问我们是不是来出售shòu皮的?“收购站怎么不开门?”
“没货源了么!”“北山人不来了?”
“收那些野兔皮、锦jī皮能赚几个钱呀!?”
“那么láng皮呢?”
“现在哪儿还有láng呀,在地上画láng呀,你们是哪儿来的?”
“州城。”“听说州城里那几家军工厂的工人都下岗了,没战争了,工厂要关门,加工牛皮的工人现在不如咱农民了,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听说州里颁布了禁杀láng的条例,还要从别的地方给商州投放一批láng种哩,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我随口应答着,应答完了想:投放新的láng种?咦,这话是哪儿来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想法不失是个好主意,蛮有价值嘛!我们离开了收购站,我问烂头投放新的láng种有没有可行性,烂头说,以前只知道乌克兰猪是从苏联引进的,长毛绒兔是从安哥拉引进的,没听说过láng也引进,外国的东西都比中国的厉害,新láng种是什么样儿,如果引进投放了,还能不能让打猎?我没有再和他讨论下去,这天晚上我们住在镇上,我冲动着给专员写了一封长信,大略地汇报了我出来后的情况,重建议着如果仅仅保护剩下的十五只láng那是很难使láng群发展的,能否从别的地方捕捉和繁殖一批新的láng种投放到商州来?建立新的生态环境呢?可以说,我是为我有这样的建议而得意的,如果这样的建议最后能得以实现,那算是我为商州的生态环境改善做出了最重要的贡献了。当我写信的时候,烂头出外闲逛去了,回来后格格格地笑,我问笑啥的,他说他路过前边那排房的东头,窗口透着光,里面有jī的叫声,隔窗缝一看,那个jī贩子正抱了一只jī用×弄jī屁眼哩。白天里我是见到那个jī贩子的,人老得一脸的黑斑,竟还有这股劲头,我说:滚滚滚,怎么啥肮脏事都让你看着了!他问我gān啥哩,我说写封信,他说:你也是想老婆了么!书记,咱整天翻山钻林的,我这秘书也没给你寻个女人,如果你愿意,我拿刀把我腿剜一个窟窿你弄吧!我说你闭了臭嘴快去睡去吧,别影响了我给专员写信。烂头听说是给专员写信,脸刷地黑了,问:写的啥?我知道他的心思,偏不告知信的内容,他就佯装睡着了的,而且打着很大的鼾声。信写完后,我睡下了,我听见烂头在轻轻地叫我,我没有支声,他就坐起来,拉开了灯,偷偷地看我写成的信,他担心的是我汇报了舅舅枪杀了五只láng的事,但我没有写,他就重新睡下,而且为了舒服,裤头在被窝里脱下,用手一丢,恰好挂在了对面墙上的一个木橛子上。
(……他就重新睡下,而且为了舒服,裤头在被窝里脱下,用手一丢,恰好挂在了对面墙上的一个木橛子上。)
第二天,他高兴地把信拿到镇上的邮电所替我寄发了,还给我买了一盒烟,我们就往北山方向去。但这一路,我却觉得好像什么都变了,路边的花开了一层,蜂也特别地多,尤其树上的鸟儿一个叫起来,立即十个八个鸟儿都在叫。过路的人和我们擦身而过了,总是看着我微笑,我问烂头是不是我脸上有黑,烂头说没有呀,是不是瞧着你长得漂亮啦?!
去北山要从前边十五里公路处的一条沟往北走,烂头夸耀沟口有一座庙,庙里香火很旺,咱们可以去庙里许愿,他当年路过那里求能找个媳妇,结果当年婚姻就动了,你是不是也去许个愿,让你这次在商州也遇上个相好的?我就说你嘴里给咱吐个象牙行不行?他说,那我给你学láng叫吧,就屈腿坐下,双手凑在嘴上,先是把头勾到地面上,然后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头也随之扬起,以致于脸面朝天,那喉骨就上下滚动。又说:我给你瞪láng眼吧,双目一睁,瞳仁几乎全部翻白,只留一点黑在左上角。“这是láng发情时的眼光,你见过没?”“我没见过。”“láng发了情猛得很!可láng专一,若是公láng和母láng那事gān上了,这公láng就一直只和那个母lánggān。”“那倒比你qiáng!”“但láng那××不大,不像这些驴。”公路上的人不多,除了过往的汽车外,骑自行车的少,陆续却有着毛驴拉车。烂头就又介绍这里离县城不远了,山区农民的jiāo通运输全靠这种毛驴拉车,家里若是毛驴死了,肉是不吃的,只割下驴××,还要给毛驴烧纸过丧事的。这里的驴子样子特别有趣,长耳朵,矮身子,小若大狗,跑起来四蹄欢快,节奏碎而脆。这时有一辆驴拉车又过来了,车上的主人在睡觉,毛驴只低着头噔噔噔地走,凡有汽车过来,驴就自动避让一边,主人依然沉睡如泥。烂头给我做个鬼脸,便前去挡住了驴,牵着掉过车头,一拍驴的屁股,毛驴噔噔噔又拉着车子朝来的方向去了。看着烂头的恶作剧,我倒想起了舅舅,舅舅若在,烂头就不至于这么放肆了。可舅舅这阵在哪里呢?“你不快去让驴掉头,要把车拉回县城的!”“那老汉总有醒来的时候。”烂头说,“有一年我们在二龙山打猎,一群熊被我们撵着,一个跑着跑着收不住脚从崖上冲下去了,后边的也一个接一个地冲下去,就像西边天上的太阳,看着看着,咕咚,掉下去了!麝却不是这样,你撵着它的时候,它也知道你撵它是为了麝香,它就在你快撵上的当儿,前爪就将自己的麝囊抓下来弄个稀巴烂。láng成了jīng就和狐子一样会迷惑人,我和你舅舅一次撵láng,到了一个芦苇滩上,明明是走几步就可以到岸上的,可就是发迷狂,整整半个小时寻不呐路,等我们上了岸,láng坐在对岸石头上唱歌哩!”“舅舅是不是……”“想你舅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