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儿是láng?”烂头说。
“huáng鼠láng不是láng?!”老太太说。
原来这是huáng鼠láng!huáng鼠láng怎么冲出来时是一条蛇样的,烂头说,这东西急了,酒盅大的窟窿都能钻得进去。老太太一边从屋里拿了个小麻质口袋,一边历数huáng鼠láng的罪恶,说五只jī被咬死了三只,你喝了我jī的血今日我得喝了你的血,就让烂头将背笼放一个口,huáng鼠láng又钻进了麻袋里,她就扎了麻袋口,慢慢收拢口袋,最后隔口袋按住huáng鼠láng的头,脚就踩住了huáng鼠láng的身子,叫烂头用剪子剪开口袋一角,露出脑袋,再用剪子剪脖子。烂头说:我来我来。将口袋和huáng鼠láng一块拧,拧得似鼠láng一动也不动,听得见吱吱叫又噗噗放屁,院子里立时有骚臭味。烂头把huáng鼠láng脖子剪开,老太太在碗里先盛了些温开水,然后接血,自个喝了几口,让烂头喝,烂头一气喝了大半。末了,烂头又让我喝,我不喝。烂头说:“这血对肾好哩,害肾病的喝过五只huáng鼠láng的血不吃药也就好了!”他把剩下的全喝了,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碗,灯光下,嘴唇上腮帮上都是红的。
“huáng鼠láng肉不好吃,扔了去,尾巴送给你吧!”老太太对我说。
我要尾巴gān什么?谋着捉láng哩,捉了个huáng鼠láng,老太太真会戏弄人。烂头说你不要呀,这能卖钱哩,láng毫笔你以为都是láng的毫毛做的吗,其实除了láng的毫毛主要还是用huáng鼠láng的尾巴制作哩。我仍是不要,回到房间重新睡下,烂头却没了睡意,问现在几点了,我看了表说九点十分,他说你睡吧,我出去转转,还给我掖了掖被角,就出去了。
烂头一走,我也睡不着了,而且老太太在堂屋里纺线,嗡儿嗡儿得蛮好听,我就又穿衣下来,和老太太说话儿。老太太是前年把老头子死了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分家后新盖了房,就是前面沟岔口的那一家,她和小儿子过,今日儿媳的弟弟结婚,小两口行门户去了。“生了儿是给亲家生的”她说,这一去怕三天四天不得回来的。我当然就问到这里还有没有láng,她说láng确实是少了,她当年嫁过来的时候,一个冬天一只láng纠缠上了她,是只秃尾巴láng,出门老碰着,碰上了láng就坐在路边嘟陆嘟地向她chuī气,然后就走了,她也不知道láng是为啥却没有吃她,现在倒是一年半载里真见不着一只。今年正月,她去泉里舀水,看见泉边坐着一只狗在喝水,她确实以为是狗哩,说:狗子,狗子,你把水喝脏了,人怎么喝?那狗看着她,把尾巴往屁股下收了收,这一收她看见那尾巴又粗又硬,叫了一声“láng!”láng被识破了面目,站起来慢悠悠地走了。“láng聪灵得很,它看我一个老婆子,走开时走得慢腾腾的,我还纳闷:”年轻时láng不吃我,年老了,一把gān骨头的,láng更是不吃了!“我笑起来:”那土塬上的独屋里也住着个老年人吗?“
“你是说铁墩呀!”“叫铁墩?”
“铁墩老倒不老,但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都饱了,他住在那儿图方便,白日黑夜门开着,盼着进来个女的哩!那老光棍,只要尾巴一揭是个母的他都要哩!”“今日有只láng就进了那屋的。”“是不是?母láng都寻他啦?”
老太太呵呵呵地笑,脸皱得像个核桃。
“他呀,门开着是没吃过亏,”老太太说,“这四条腿的都还能防,两条腿的就防不住了。”“两条腿的?”
“两条腿的人呀,前日门上来了一个人,可怜兮兮的,婆婆奶奶地叫,我只说要饭的惶,舀一碗饭让他在屋里吃,我就去场上抱一捆柴去,回来他人不见了,碗拿去了,连jī窝里一颗jī蛋也没了!”“那你不怀疑我们是贼吧?!”“背着照相机做贼啊?!”老太太有趣,我当下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她高兴地应允了,就到卧屋好长时间不出来,出来了已换上一身新衣,头也梳得一丝不乱,搬出个老式椅子坐下让我照。但照相的时候,她却怎么也是不笑的,我让她笑,笑得特别生硬。一照毕,她便又恢复了能说能笑的样子,直嚷嚷刚才把她紧张死了,她让我看她的手,手心里果然是汗。这当儿,烂头碎步跑回来,脸色通红,老太太说:“你在这里还熟呀!串谁家了,勾引谁家媳妇了?”说得烂头脸更成了红布,不敢看老太太的眼睛。
重新睡下,烂头说:“明日就住在村里,咱到旁边的沟岔寻láng去。”我说:“你不是说只住一夜吗,这里恐怕也就只有那一只láng。”烂头作难了半会儿,终于神秘地说:“你知道刚才我见着谁了?”我恍然大悟:“你去翠花家了?!”烂头说:“这你知道啦?你不要高声,我给你说,我寻到她家,她正去了门前茅房里尿哩,尿得刷刷刷地中听,我等着她出来,叫了她一声,她愣了半天就把我手拉住了,嘤嘤地哭,你瞧你瞧,我这肩头上还有她的眼泪鼻涕哩,我没有擦。”我说:“烂曳,我和你可是约法了两章的,这事到这一步为止,若再有个什么发展,我知道咋办,你也知道咋办!”烂头打自己嘴,睡下了。
又是一个白天,我们走遍了周围的沟沟岔岔,一无所获。天擦黑进村,烂头说他头开始犯疼,得去前边的寨子里看有没有医疗所,要买些“芬必得”,就让我先回了老太太家。吃了饭,老太太又坐在屋庭里纺线,烂头还没有回来,我就在房间一时无聊,整理起行李,在换衬衣时,突然急出了一头的汗,因为挂在脖子上的金香玉不见了。一时把所有衣服口袋翻遍,又抖了被褥,仍是不见。烂头回来,我立即拉住,问见着没见着金香玉,烂头愣了一下,就矢口否认,我感到了无望便闷闷突乐地睡下了。这里原本是有电的,老太太纺线却点的煤油灯,夸耀纺线又不是绣花,她年轻时在月光地里一纺一夜哩。老太太舍不得开电灯,我们也拉灭灯,黑暗里,隔着界墙是纺车的嗡嗡响,先觉得吵,后来换个思维,权当作为音乐去欣赏,脑子里便渐渐迷糊了。烂头抱了枕头闻了闻,说他的那个枕头一定是儿媳的,有一种别的味儿,我蹬了蹬他,自己就睡沉了。突然转过了一棵树,一棵老得浑身有dòng的树,一个人在地上躺着,样子很像舅舅,跑过去一看,耳朵尖耸尖耸,还会闪动,果然是舅舅。舅舅躺着的地方原来是个山dòng,山dòng很大,刚才我竟没有察觉,往深处看了看,极远的方位有了光亮,可能是另一个出口,亮一个白圆,而dòng顶一层一层石头上吊挂了无数的蝙蝠。舅舅睁开了眼看我,因为眼屎很多,一只眼被糊着终于没有睁开,他想坐起来,但动了动头又躺下了。烂头走进来,左手牵着富贵,右手抱着翠花,半跪在舅舅身边,说:队长,你想吃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喝呀不?舅舅摇摇头。烂头说:队长,你想×呀不?舅舅还是摇摇头。烂头哭了,拉我到一边说:你舅舅毕了,人要是不想吃了喝了×了,人那就毕了!我近去又问舅舅你病了吗,舅舅说浑身发软,你瞧瞧这手腕子是不是又细了?舅舅的胳膊腕果然是细了。我说舅舅你怎么就躺在这儿,咱们回吧。舅舅说,我要死在这里。我说怎么死在这里,家里人也见不上你的尸体了。舅舅说:你见过哪一个野shòu的尸体了?野shòu是感觉自己不行了,就钻进一个dòng里悄然死去的。舅舅的话使我很伤心,我就一定要背了他回去,但我怎么也背不起来,这时候烂头使劲拉我,我气愤地说:我要舅舅!我要背舅舅!
“书记,书记!”烂头在大声叫喊,而且扇了我一个巴掌。
我睁开眼来,烂头果然在打我,炕边站着老太太。
“你快醒醒,”烂头说,“睡得这么死,贼把你背走了也不知道!”我莫名其妙,被烂头qiáng扯着就往门外走,迷迷怔怔绕到屋后墙,那里躺着一个人,头在墙角的窟窿里塞着,胳膊和身子在墙外。烂头连踢了那人数脚,骂个不迭,遂对着墙窟窿喊:“取了凳子!”屋里的老太太说:“好了!”烂头就拉出了那人,像提了一条死狗似的把那人提丢在院子门口,对我说他要去喊女儿女婿的,手脚忙乱地向村道子跑了。
把那人拉回来jiāo给了老太太,我才完全清醒了,原来老太太纺线纺到后半夜,发觉有贼在挖屋后墙,她没有惊叫,也不理,只是停下纺线,坐了小板凳就看着那屋角墙土往下落。果然不一会儿,墙角根出现一个小窟窿,有贼的一颗脑袋探进来看,老太太就势将小板凳垫了贼的下巴,贼被卡在那里,动不得也说不出话,老太太才又拉开了电灯,过来叫醒烂头,烂头又打醒了我。
“你这guī孙子,做贼做到我家来了?!”老太太把一口痰吐在贼的脸上。
贼趴下就磕头:“奶奶,叔叔,我再不敢来了,再来让láng吃了我,吃得一个骨碴碴都不剩!”“说得巧!”老太太说:“让láng吃了你,你知道现在是没láng了这么说?!”院门口咚哩哐啷进来三个人,是烂头和一男一女,烂头骂道:“没láng?这就是láng!”从院台阶上拿起了个棍子就打,血从贼的头上往下流。那男子却进了老太太的卧屋,直声问:“尿桶呢,尿桶呢?”提了半桶生尿就哗啦浇在贼的头上身上,贼吱哇着喊疼,而满屋满院一股尿骚味。
“你这是浇贼哩还是熏咱哩?”女人说。
女的瘦高高的,一对杏眼,头发上别着一枚白发卡,她弯腰提了空尿桶要出去时,经过了我的身边,我蓦地看见了她的衣领没有扣严,脖子上有着佩戴挂件的绳系儿,绳系儿是黑色的。我的金香玉绳系儿就是黑色的!但我不敢肯定她的黑色绳系儿就是我的,更不敢肯定她挂的就是我的金香玉。
尿水和血水混合着把贼脸弄成个大花脸,贼用袖子擦,烂头一棍子又磕在贼的屁股上,棍子断了两截。
“叔,叔,不要打我,”贼说,“娃认识你么!”“认识我?我是谁?”烂头说。
“你是捕láng队的,”贼说,“今早我还见你们队长了。”“胡说!他在哪儿?”
“我不敢胡说,我是在红岩寺下边的沟道里见的。”我们停止了殴打,问贼所见到的捕láng队队长是什么模样,他竟回答得一点不差。那么,舅舅在红岩寺了?!烂头一拍脑门叫道:我这么糊涂的,怎么就没想到红岩寺呢,红岩寺是你舅舅认识的那个老道住的地方,而你舅舅走失的三岔沟口往北一直往沟脑就是红岩寺呀!我想起了刚才还在做的梦,我说不清这个贼的出现是一种什么缘分,我说,我要见舅舅,咱们去红岩寺。
(……我想起了刚才还在做的梦,我说不清这个贼的出现是一种什么缘分,我说,我要见舅舅,咱们去红岩寺。)
烂头去上厕所,却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老太太的女儿就出去了,这情景别人没留神,但我却注意到了,直在心里骂烂头胆大,却也站在门口,以防老太太的女婿去院里。过了一会儿是烂头先回来,他在对我说如果要去红岩寺,还得原路返回到三岔沟口再进北边的沟,需要二至三天,即使舅舅在红岩寺,会不会就还呆在那里的,问我怎么办。接着是老太太的女儿也进来,手里提着从厨房拿来的热水壶,问我们喝不喝,都说不喝,她也不倒了,说:“从前边的脑沟梁翻过去往东,是可仍直接到红岩寺的,只是路难走。”我看看她,却发现她脖子上的黑色绳系儿不黑了,是条huáng色的。huáng色绳系儿是烂头买来的弥勒佛挂件的绳系儿。我立即肯定了她先头挂的就是我的金香玉,是烂头偷拿了去送她的,刚才在院子里他将自己的那挂件又jiāo换了。我心里一喜,说:“这就好,路难走却捷快么!”烂头又踢了贼一脚:“你知道路不?”贼说:“知道,我就是从这条路过来的。”烂头说:“那你带路!”就这样,意外的盗窃事件,贼竟成了我们的向导。老太太和她的女儿赶紧烧锅做饭,一定要我们吃罢饭了清早赶路身子不冷。我和烂头也就收拾行李,烂头在弯腰系鞋带时突然叫道:“书记,你瞧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