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点为好么,越是没láng的时候越要防备着有láng呀!”大舅回着话,见我们进院,就不言语了,只笑着问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说:“虫子吃过的苹果是最好的苹果,láng来光顾的地方当然是好地方。”“可不敢说这话!”大舅说,“你是贵人,贵人嘴里有毒,说啥来啥哩!”他煞有介事地看着我,低声说:“我倒有话问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láng屎,河滩里也发现了láng蹄印子,怎么又有láng了?有人传着说是州政府颁布了禁杀láng的条例后,又从外地进过来了一批新的láng种到了商州,得是?!”我笑着摇头,心里却纳闷:雄耳川人怎么也有了这种想法?“先前的láng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láng屎堆堆是大呀,木碗那么大的!”“你别见风就是雨的,连我都不知道,他谁就知道了?”舅舅说,“就是引进投放了新láng,新láng偏偏就到咱这儿了?!!”两个舅舅在院子里说话,我就回到屋里,烂头满脸枯huáng地坐炕沿上,头是不疼了,人仍是没jīng打采。
我悄声问他能不能走得动,烂头说gān啥呀,我说西南村口发现了láng,不知是真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烂头拿着照相机去了一趟西南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láng屎,一个老太太说迷糊老汉拾粪拾得勤,是不是他把láng屎拾去了?寻着了叫迷糊的老汉,老汉正与几个年轻的媳妇说làng话,说到某某的儿子已经在省城当了什么领导了,老汉就大发感慨,不知道当那么大的领导该有多少好事占着,“我要是当官了,”他说,“雄耳川的粪谁也不能拾!”我们就问老汉拾着没拾着过láng屎,老汉说:láng屎是白颜色,里边有毛,好像是拾到过也好像是没拾到过,领我们去粪池里查看,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到了下午,大舅家却来了一伙人,都是问舅舅是不是行署给商州地区投放了新的láng?这么多人严正着面孔询问投放新láng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觉,投放新láng的话是我们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发奇想,而我确实也以此给专员去了信,可雄耳川的传言是哪儿来的?“这决不可能!”舅舅向人们解释,“我可以如实告诉大家,我的这个外甥就是专员派来考察láng事的,他曾经设想过投放新láng,但仅仅是一个设想,哪儿就真的投放了láng,从哪儿引进,纸上画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这儿就你一个猎人了,可不敢再有个láng了!”“没出息,就那么怕láng?!”“怕láng?笑话!真要是有新的láng了,雄耳川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舅舅给我解围着,但舅舅却bào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议过专员投放新的láng种的,对我就冷淡起来,更严重的是他们认为既然我写过建议,说不定行署真的就已经投放了。舅舅的话没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来,就在我和烂头又一次去河滩寻找láng蹄印时,总有人远远地在身后监视,指指点点,我向他们寻问关于láng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张和警惕的,反倒不停地追问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láng,“你不敢哄了我们啊!”我诚恳地解释,甚至指天发咒,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不宜在这里再呆下去,同时生出了几分悲哀,卑视起了雄耳川人:长时期的没有了láng,他们在生存竞争中已经变得很虚弱了。
下定了离开的决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时舅舅就讲过,说这里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纹,一道一道白的huáng的颜色如穿了海军衫,现在,天慢慢热起来,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肤上粘腻腻的只觉得难受,蚊子就赶也赶不走。
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厕,村巷里家家将没遮没拦的水茅坑挖在屋后,却也正在后一排屋舍的门前,终日散发着热腾腾的臭气,蚊子和苍蝇就一团一团在那里酝酿聚集。村子里,每年都发生过小孩跌进了水茅坑里的故事,就在我们来到的第三天夜里,有喝醉了酒的汉子秘家时一头栽进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大如鼓地漂浮出来才被发现。夜里出门,我和烂头都是打着马灯的,小心着是出不了事的,每每上厕所就拿一把麦草在蹲坑旁煨烟火,防止蚊子的进攻。但午休却是难以合眼的,蚊子会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摊血,你不知道这是蚊子本身的血还是你自己的血,腥气难闻,而苍蝇更是在身上脸上爬落,疼倒不疼,却比疼痛更难受。天一黑,屋里得挂蚊帐的,我和烂头睡在一个土炕上,烂头睡觉不老实,半夜里总会把蚊帐蹬出一个dòng儿,蚊子就钻进来,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着身子的部位,折腾得实在没劲了,闭着眼心里说:叮吧叮吧,你总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实在是有限,爬起来点了灯去烧蚊子,竟差一点燃着了蚊帐,生出一场火灾来。可恨的是烂头还喜欢抱着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处,我把翠花抓起腿扔到了炕下,终于发了脾气:我忍受得了饲虎,忍受不了喂这些小动物!烂头嘿嘿嘿地笑,笑省城人娇气,笑知识分子的白皮细肉和不长体毛,他竟还有兴趣给我说可以创造两种刑法,一是对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脱光衣服涂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让蚊子叮,二是对死刑犯不必挨枪子,捆在那里架起一只脚,让羊呀狗呀的去舔脚心,让其笑死。“你活该头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麦场上去睡了。
在打麦场上铺席睡觉,是奶奶以前常讲过的情景,那时天热,热得人恨不能揭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们才敢去打麦场上睡,而且场边四角要生上篝火,láng是怕火的。“睡到半夜,尿憋醒了,能看见篝火之外远远地闪着十几个几十个的绿光,那就是láng在那里趴着。”奶奶说,胆小的人家再热再痒也不敢去打麦场上睡,大不了在自家院子里铺席,睡时还是年纪大的,皮肉老的睡在外圈,孩子睡在中间,而且一条绳一头拴在孩子的腰里,一头拴在大人的手上。如今,打麦场上横七竖八地睡坡了许多人,有老的,也有少的,微微的风chuī过来皮肤受活,又没了蚊子,我听见有人在舒坦地笑,旁边人问笑啥呢,回答是我笑皇帝哩,皇帝大不了也是夜夜能睡个安逸觉嘛!到了后半夜,人差不多是凉下来了,而露水开始泛cháo,一些人卷了席子和被褥回去,一些人仍睡得死死沉沉。我第一回在打麦场上睡过之后,烂头在第二天晚上也到打麦场上来睡,舅舅始终是没有来,他一直认为还没有到仲夏,有什么热的呀,他更不怕蚊子咬,“我的肉苦!”他打趣地说。这可是真的,我们身上都被蚊子跳蚤叮出的红疙瘩,他却一点也没有。我和烂头一人一张席子,他睡在打麦场的西南角,他的鼾声大,我睡在打麦场的西北角,后半夜有人往家去了,迷迷怔怔里我抬头看着烂头,他依然睡得如《水浒》里赤发鬼刘唐,四肢展开,肚腹坦dàng,我就又躺下。躺下却没有了睡意,仰面看着天空,月亮已经瘦得是一根香蕉了,云彩不停地从它的面前经过,是一丝一缕的银白的纱,村中的狗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两声,我听出是富贵的口音。似乎有人的脚步响,似乎又没有脚步响,一直如雷的鼾声突然消失了,这烂头,我想,他是翻过了一个身又睡了。但是,已经是很久的时间消失了鼾声,烂头怎么啦?他往日翻身的时候停止呼噜,却很快又鼾声骤起的,难道这回是闭住了气吗?我半爬了身子又看了一眼,这一看差一点令我锐声惊叫,在那张席子上,烂头仰面躺着,身上坐着一只毛烘烘的láng,láng仰着头,摇了几摇,从胸前取下两个东西放在席上。竟然是两个硕大无比的桃子,而láng就前爪撑下去,屁股高高撅起,然后扇动,其声嘭嘭作响。我第一反应是人与shòu怎么能jiāo媾,而且是和一只láng,又是如此大的声响,不远处睡着的那些村人会立即发觉的!还有,还有这láng会不会伤害了烂头呢?我忽地坐起来,猛地一下咳嗽,烂头很快地推开了láng,láng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女人?真的是女人,这女人离开了烂头一脚高一脚低沿着场边走。天呀,她经过了我的席边,我看见这是一个脸色臃肿并不好看的中年妇女,那一件短小的褂子开了怀,两只肥胖的xx子咕咕涌涌抖动,但眼睛是闭着的,从我席边走过去了,又走进打麦场中的一片睡着的人中,在一张宽席上睡下,什么都无声无息了。我一下子跳起来,卷了席子就到烂头那儿去,烂头却安然平睡着。
“你gān什么了?”我说。
“梦周公呀!”他给我打马虎眼。
“刚才怎么回事?”我说,“是遇见láng吗还是鬼?”
“你全看见了?”他说,“不是láng也不是鬼,她患夜游症。”“那你就做了那事……?!”“是她寻到我席上来的,又不是……肉送到你口里你不咬吗?”
我一把拉起他,又卷了他的席子和被褥,拉着就往舅舅家里走:这女人是患了夜游症,你就这样对待她吗?你就是流氓,你也该收敛些,夜游症也有清醒的时候,万一清醒了知道吃了亏寻过来可怎么得了?!
从打麦场走到村巷里,烂头挣脱了我的手,说:“这下没事了,她就寻到我,我不承认能把我怎的?”我骂他真是贼胆,第一眼发现的时候不是女人是láng,莫非那女人就是láng幻变的?“就是láng又怎的?”他甚至厚颜无耻地给我讲故事,说一群考官考核老鼠的本领,第一只老鼠上场,考官们拿了老鼠药问它怎么办,这老鼠竟把多种鼠药放在嘴里嚼,嚼得咯嘣响,这只鼠就被通过了。第二只老鼠进来,考官们让它试鼠夹,它抡起了鼠夹像表演杂技,一会儿敲腿一会儿磕膊,末了一屁股坐在鼠夹上,鼠夹被压成了扁的,这只老鼠也被通过了。轮到第三只老鼠了,考官们想,老鼠们不怕鼠药和鼠夹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考核呢,一时出不了考题,那老鼠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放快点呀,我还急着要去×猫哩!回到家见到舅舅,天还未亮,舅舅觉得奇怪,我说天亮得立即离开雄耳川,舅舅问清了情况,脸色骤变,令烂头脱下裤子,烂头就把裤子脱了,舅舅用手在烂头的尘根头上一沾,扯出一条细线,一个巴掌扇在烂头脸上,自己却哭了。
“队长,队长……”烂头已作好了再挨揍的准备,他现在手脚无措,脸上的五指印由红变白,凸了出来。
“烂头,”舅舅说,“你已经头疼得要死要活的,你还要再添病吗,你没见我脚脖手腕都成什么样儿了吗?”
舅舅的哭声,惊得大舅和妗子也起chuáng了,得知我们要离开,满腹疑惑,百般劝留,最后总算说好了吃罢早饭了再走。
但是,正吃早饭哩,村子里有人失了声调地大喊:“láng来了!”láng来了——!
(……但是,正吃早饭哩,村子里有人失了声调地大喊:“láng来了!”láng来了——!)
láng来了的喊声迅速传遍了村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的喊声在相互传递时发着颤音,结结巴巴,十分生硬。村中的人都跑出在巷中,急切地打探láng在哪儿?上些年纪的人手里就拿着铁锨,榔头,木棒和搭柱,哐哩哐啷地磕打着墙和墙头上的瓦,给自己鼓劲壮胆。而孩子们却异常兴奋了,如镇街上来了耍猴的或秧歌队,如集合去公审和枪毙什么罪犯,如逢到了年节,他们来回地奔跑,涨红着脸大呼小叫“láng来了!láng来了!”láng终于是来了,我第一个反应是抓起了照相机,但照相邡里没有了胶卷,边走边装,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进水茅坑里。大舅紧张得脸色苍白,他先是抄了一根磨棍,在空中嚯嚯抡了几下,觉得棍子太细,又从牛棚里的镲子上往下卸镲刀,然后立在院门口厉声喝斥孩子们:喊什么?喊什么?孩子们说:你害怕了?大舅说:去你娘的脚,我怕láng?我什么时候怕过láng?!但láng来了的喊声还在传递着,这怪异的声音从东南村传过来的,又从西南村传递到西北村,再传递到中心村,东北村,我的记忆深处出现了在上小学时读过的那篇《láng来了》的故事,是一个放羊的孩子在高高的山上恶作剧地喊:láng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