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来要枪的。”他们说。
“枪是政府特批给我舅舅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来索要他的枪?”
“猎枪是保护人的还是保护láng的?”他们说,“你也该瞧见了吧,láng伤了这么多人,你以为láng是狗吗?是猫吗?我们把láng打死了,这是三只,还有一只被割成碎块了,现在还有三只,我们没有枪,知道吗,得有枪!”我指着烂头,说:“烂头,你也来bī你的队长了?”
烂头说:“我不是要bī他的,可他得看看我的指头!”他掏出一个纸包放在了屋台阶上,纸包里两节断指,已经发瘪发黑,像两根咸萝卜条。
烂头的手指真的断成这样,我一时愣在了那里。
“傅山,你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你是婆娘了吗?”村人开始了怒吼。
我分成个大字形挡在了门口,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宁肯让他们来揍我,也绝不能让他们冲进屋去。我说:“我舅舅病了,他躺在炕上,哪儿也去不了了。”“病了?”村人叫道,“他害了什么病,这时候就病了?!”“他真的病了,手腕脚脖变细发软,都立不起身了……不信你问烂头,烂头可以作证!烂头,烂头,你这阵哑了吗,你为什么不出来作证?”
“队长倒真的害这种病。”烂头说。
但是,烂头的那张臭嘴却惹出祸了,或许他从本意上是想为舅舅开脱,偏偏平日口无遮掩惯了,他竟又说我舅舅这病害得时间已不短了,病很重,重到性功能都不行了,所以他一直连家也没有成。烂头这么一说,村人噢了一声,立即在幸灾乐祸了,他们说guī儿子傅山原来不是个男人了!哈哈,他不算个男人了,怪不得他做不出男人的事了!
可是,有人却喊了:“傅山,你连男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还做什么猎人?你把枪jiāo出来,把枪jiāo出来!”我扑向了烂头,用手抓烂头的脸,烂头没想到我会向他扑来,下意识地用手来挡,但伤了的手使他立刻疼痛得跌坐在地上。
窗户哗啦被推开了,舅舅站在了窗内的土炕上,他端着枪,人们不知是看到了舅舅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瘦骨嶙峋而惊骇了,还是舅舅凶神恶煞地端着枪使他们感到了恐惧,人群哗地往后闪开了几米,叫道:“傅山,你要打死我们啊?!”舅舅从炕上双脚蹦起,越过窗台落在了门前,他光着膀子,前胸挂着那件金香玉,后背上却挂着外爷的灵牌,铜泡钉似的疤痕红纠纠地发着光泽,他往外走,我扶住了他,他一摔把我摔出了三步外。
“舅舅你要去……?”
“我是猎人!”我的脑袋轰地涨起来,舅舅被村人激怒了,舅舅向村人妥协了!我意识到我在犯错误,舅舅毕竟是半辈子以猎为生的人,毕竟是与láng生之俱来有深仇大恨的人,他的克制是一路上我劝说、斗争的结果,我却真把他当作了láng的保护神,我顿时急起来,哭喊着:“舅舅,舅舅,你不能去,十五只láng只剩三只啦!”“打这狗日的城里人,城里人日子过得自自在在,只图着保护láng哩,谁保护咱呀?是这狗日的给傅山灌迷糊汤了,把他捆起来,捆起来!”一阵如雨的拳脚,我被打倒了。我双手搂抱了头,蹲在地上,立即有人从后裆处再次将我扳翻,我的头发被揪起来,衣服也被撕破了,眼前晃动的是无数血红的眼睛、咬得咯吱咯吱响的牙齿,一口浓痰就落在了我的鼻子上。我最终是被用一条麻绳捆在了门前的柿树上。我大声地叫喊我的舅舅,舅舅回头看了我一下,他没有来救我,连一句制止的话也没有。我还在叫:“láng只剩下三只了!”众人哈哈大笑。
这一个白天里,天是yīn着的,舅舅拿着枪带领了全雄耳川的人去追杀被发现而又逃脱了的三只láng。我被捆绑在柿树上奈何不得,待人散去,是大舅把我身上的绳索解下来的,翠花就陪着我。
烂头和富贵依然跟从了舅舅。我是彻底的失败了,由一个心存高远的生态环境保护者沦落成了一名罪犯,出名的愿望泡汤,成为人们饭后茶余嘲笑的话题,更破坏了商州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规划,导致了整个商州láng的灭绝!我推着翠花,让翠花寻它的主人去吧,翠花偏是赶不走,翠花或是觉得我可摊,或是它知道这么一场猎láng而烂头的头痛病就该好了,它趴在我的肩上,用爪子轻轻地为我拭泪。
“翠花,翠花,”我说,“你愿意跟着我吗?”
“喵儿。”翠花说。
我把翠花抱在了怀里,从我的脖子上取下了金香玉给它戴上,我就抱着它又哭起来。我越哭越伤心,就哭出了声,但没有人理睬我,我竟然哭累了,不知不觉便打了一阵盹,盹里做了梦。盹是很短的,梦里却日月久长,我是在雄耳川镇上走,走到了一个斜坡处,斜坡下是一条渠的,渠上铺着青石条,我站在青石条上看见了远远的土崖下一个土dòng,dòng口黑乎乎的。我正疑惑dòng里住的有没有人,还是猪或羊,一辆班车却从公路上开了来停下了,而一群人就拥挤着去上车。我也是在人群中往车上挤,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妇女,穿着紧身的西式裙子,这裙子和我老婆的裙子一个样式。她怎么也上不了车,因为裙子太紧了,就伸了手要解裙子后边开叉处的扣子,但她解开的却是我裤子小便口上的一枚扣子。她还是上不去,又伸了手解裙子上的第二枚扣子,解开的仍是我裤子前开口的另一枚扣子。我就托了一下她的屁股,将她推上车了,妇女并不领我情,回了头骂道:流氓!我生气了,说:谁是流氓?你把我的裤子解成这个样了,我还是流氓?这时候,车门关了,妇女关在了车上,我却仍在车下,车就开走了。没挤上车的人还很多,就开始嘲笑我,又发现了我背着的照相机,就夺过去看稀罕。他们一个个对着镜头看,奇怪的是看着的时候,一个个就钻进了相机里,相机的另一头就吐出了照片,人都成了薄纸。我听见他们说:我要回去,回去!薄纸又进了相机,再从镜头那儿出来,又一个个恢复成了人。再后来,他们就一起说相机是魔鬼,开始砸相机,相机被砸成了一疙瘩铁。我就做了这样一个梦,我猛地醒来时,赶紧看怀中的相机,相机好好的还在。
我就想,怎么做了这样一个白日梦呢,它暗示着让我离开雄耳川镇吗?我就站起来往村外走,决定着走到公路上去挡过往车辆,离开雄耳川,也永远离开商州。
(……我就站起来往村外走,决定着走到公路上去挡过往车辆,离开雄耳川,也永远离开商州。)
在村口,一头毛驴无人牵引从田野的小路上跑着过来,毛驴的背上驮着一只死láng。láng是一颗子弹从左眼窝打了进去,而从右耳后出去,右耳后就形成一个大窟窿,血水顺着毛驴的毛流下来,一路星星点点。我没有为这只láng照相。走过了钟楼,一群人又将一只死láng背过来,背的人或许要在钟楼的石壁上剖腹剥皮,就将死láng用绳子套了脖子挂在石壁的木楔上,一群孩子欢呼跳跃,嚷着要掰掉几颗láng牙,láng牙长,磨出截面了能刻印章。富贵也是跟着背死láng的人的,它因为憋了尿,跑过一边错了腿撒骚尿,那条断腿肿得萝卜一样粗,而跑动得生殖器也脱出。我问道:“富贵富贵,这一只láng和刚才毛驴驮着的láng是我舅舅打死的吗?”富贵说:“汪!”我骂了:“你他妈的走狗,你跟了我们一路,你不知道要保护láng吗?你就这样做狗吗?”富贵“不——!”放了一个响屁,臭气熏人,它举着它的断腿。我说:“你腿断了你活该,怎么láng就没把你吃了?”富贵扑向了石壁前,咬住了已经吊在木楔上的láng尾,使劲往下撕,死láng就掉下来,它把láng的前左腿也咬断了。
天上开始有了雷声,一疙瘩乌云从远处的山尖上忽悠忽悠往村子的上空旋转,然后就停驻在我的头上,我知道要下雨了,果然就劈哩吧啦砸下十几个雨点子,麻钱般大,在地上扑扑地响,像she下来的子弹。这黑云一定是死去的láng的灵魂所在,我盼望着这场雨越下越大。雨下得大了,人们就不会追杀láng了,那么,商州还是有一只láng的,只要有一个láng种,我感觉这只láng应该是一只母láng,母láng的肚子里有一只幼láng的,这láng就不可能灭绝了。雨真的就下大了,剥láng的人和孩子都跳进了钟楼里,而我和翠花仍立在雨地,我说:下吧,下吧,下刀子也好!
但是,围剿最后一只láng的行动并没有因雨而停止下来,雄耳川的人简直全疯了,四个村庄的男男女女,而且还有着孩子都武装了,从盆地的四角往中间地毯式的搜索,钟楼下剥láng皮的人竟敲响了钟声,到处是锣鼓脸盆火铳声。我和翠花跑过了雨地,站在了公路边的一棵槐树下,枪声又脆脆地响了几声。我觉得这些枪声打在了我的身上,浑身已经dòng穿了无数的窟窿,翠花则死死地搂着我的脖子,我说:“舅舅,打吧,由你们打去吧,那最后的一只láng能不能躲过死亡就看它的造化了。公煞上,时不时有人紧张巡逻,皆是三五一组,手持了器械。他们见了我不屑一顾,我也就蹲在那里吸烟,摆弄着我的相机,为这些凶恶的人拍下照片。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能为láng的照片办展览了,何尝不展览一下杀láng人的照片呢?我扭了头往左前方看去,这一看却使我惊得目瞪口呆,就在一百米远的地方,从公路到田地的那一段有个缓缓的小土坡,土坡下是一条水渠,渠上铺着青石桥,和我做过的梦境中的土坡一模一样!但远处并没有土崖和土dòng,也没有公共车开过来。这当儿,一个老头就从田头的小道上拐上了土坡,土坡上雨淋得胶泥起滑。老头跌了一跤,但他并没有双手先触地减轻身子的被跌,而是去捂头上的草帽。草帽非常的破烂,他穿的衣服也显得过于宽大,爬起来一条腿就跛了,一摆一摆向我走来。我看了那么一眼,开始换胶卷,待老头走过我的面前了,却想:他怎么是一个人?他没有参加打láng队伍吗,那他一个人行走,遇见被追得发疯的láng会不会有危险?”喂,喂!“我叫起他,”你不是雄耳川人吗?“老头并不理会,身子摇晃着走得有些快了,下了公路,走进了中心村子的一条巷里不见了。东北村子涌出了一伙人来,一阵锣响,西南村子也涌出一伙人来,接着东南村和西北村也相继涌出一伙人,回应着敲锣。我明白这是四股人搜索完了四个村子,láng仍是没有寻到的。舅舅就出现了,啊,谁能想到呢,夜里还是如死了一样的舅舅现在满面红光,手脚刚健,他背着枪在问:”没有见到吗?“
“没有。”“它不会逃出这个盆地的,四个村子都没有,一定就钻进了中心村,守住村的每个巷口,一户一户往过搜!子明,子明!”舅舅在叫我。
“你跟着我拍照呀!”他说。
“拍照?”我说,“拍你怎样打死最后一只láng?”
但他拉起了我不由分说地进了中心村的一条巷里,他的手非常有力,像钳子一样握得我手疼。巷子里空空dàngdàng,远远的拐弯处是一棵树,树下有一个碾盘。“一家一家搜呀,猪圈里jī棚里,还有水缸,红薯窖,láng狡猾得很哩,不可能藏的地方往往就在那儿藏着!”舅舅在指挥着,并带人钻进了一户院子。我坐在了碾盘上,一些未搜索到láng的人从某家出来再往另一家去,他们都举着木棍刀锨,看见了我,还是那么鼻子吭一声,只有一个妇女扔给了我一个木棒。我并没有拿那木棒,我还是决意要走掉,但是,我又看见一个老头背着一个背笼从巷的拐弯处出来后匆匆地又往巷子外走。这老头正是我刚才见到的老头。老头的家就在村子里吗,是回来取背笼吗?他跛得更厉害了,在泥泞的巷道里会随时滑倒,而正在搜索láng,láng说不定随时会出现,他手里却没个武器,我把木棒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