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德就不敢再让huáng专家单独居住,让huáng专家到他的房间。这样,一直住在施德专家房间的那个猎人搬进了招待所我的房子来。)
招待所其实是一间仓库改造而成的,里边放有五张chuáng铺,我一直未能同猎人说过话,他进来后给我笑笑,把猎枪挂在墙上的木橛上,而紧接着是那条狗叼着一卷láng皮进来,láng皮放在chuáng上,它竟后腿着地直起身子,两个前腿拱了向láng皮作揖,呼哧呼哧像说着什么话。猎人一挥手,狗转身出去了。他打开láng皮,坐上去靠着墙就呼呼入睡了。他和狗的怪异令我大为吃惊。月光明晃晃从窗子里照进来,láng皮的四蹄扑撒着垂吊在chuáng边,龇牙咧嘴的láng头搭在chuáng头。我端详着猎人,他浓眉大鼻,腮帮子有些大,嘴巴却小而红润,模样就有些滑稽,尤其两条腿是非常粗短的,腿根部显得臃肿,你无法想象这样的胖腿为何能成为一个猎人。猎人靠了墙张嘴发动酣声,似乎喉咙里一直有痰,一拉一送阻碍着呼吸。“喂,喂,”我叫了几声,想让他躺下睡好,那痰或许就顺了,但他始终没有动,酣声如滚雷一般,而且还时不时chuī气。远远的院子那头,施德房间里传来huáng专家的狂笑和哭骂,门外的富贵叫了两下。突然间,安静下来,猎人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瞧见我还坐在月光下的chuáng上,一脸的疑惑。
“同志没睡?”他说,“我打酣声了?!”“不,是我睡不着。”我说,“现在才四点,你就醒了。”“láng毛起来啦!”“láng毛?!”他告诉我是láng毛把他扎醒的,“你瞧瞧,瞧瞧!”月光虽亮,但我看不出láng皮的变化。他拉开了电灯,láng皮上的金huáng色的一道道脊毛真的直竖着。人在惊恐中头发会竖的,但láng死亡之后的灵魂是飘走了的,剥下的láng皮上的毛怎么还会竖?“你吃过驴鞭吗,gān驴鞭用温水泡了,它会胀起来横担在盆子沿的,”他说,“láng毛起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的!”
他原本怪异,又说出这种话来,我就有些骇然了,立即下chuáng穿鞋竟把鞋穿反。
“你怎么啦?”
“我……”“你睡吧,睡吧。”我怎么能睡下去呢,他越是平静地待我,我越是害怕,都有些变脸失色了。他进来拍了拍我的肩,就叫“富贵,富贵!”富贵从门外钻进来,说了三声:汪!汪!汪!他跳转身就把墙上的猎枪提在了手里,匆匆出门了。足足过了十多分钟,他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是七号八号láng迁徙呢。”
“láng迁徙?”
“它们原本就不在这里,到大青崖来可能是为了大熊猫吧,大熊猫一死,它们就该回大顺山了。”我更迷怔,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行署专员告诉的关于十五只láng的事,有必要问问眼前的这位猎人说什么七号láng八号láng的,他会不会也能知道那十五只láng?但猎人已经咯噔拉灭了灯,房间里重新是柔柔的月光,“睡吧睡吧,折腾得你半夜没有睡好。”人靠坐在墙上,脑袋勾了下来。我当然躺下,依然是没有睡意,思绪竟又溜到了西京,心里一时害起烦闷,院子里却又出现了脚步声,是那个huáng专家在唱:为王的坐椅子屁股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斗屙十升屙出了过头……下边的唱声突然被捂了嘴,言语含糊不清,接着是施德在低声训斥:“进屋去,进屋,大家都睡了你唱什么呀!?”
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是猎人发出来的。
“你没有睡着吗?”
“他真的是疯了。”“大熊猫戏弄了他,原本可以从此当研究员的,现在全完了……这怕也是他的命。”“……有láng就该有猎人吧,有大熊猫就该有专家吧,可你成猎人了却没有了láng,成专家了大熊猫却死了,这是命吗?”
“人gān什么生来就是gān什么的呢,这比如有了家,家里买了一张桌子,因为桌子得有一把茶壶,你去街上商店买了茶壶,有了茶壶就得有喝茶的杯子,便又去商店再买杯子,是这个理吧。现在茶壶打碎了,没有了,茶杯当然不能盛茶水了。上天造人是世上需要gān什么的就造出你来gān什么的。”我为我的一时发挥而得意着,猎人却明显地神情黯淡了,他斜撑了身子点着了一支烟吸,吸得很狠,最后把烟蒂丢弃在地上。
烟蒂还燃着,发出难闻的呛味,他翻下chuáng去,我只说他要踩灭那烟蒂,却蹴在那里在带来的皮囊中摸出一瓶酒来,用牙咬掉了瓶盖,自己喝下一口,擦擦瓶口递给了我:“睡不着了,咱们喝酒吧。”我喝了一口,递给他,他喝了又递给我。
“你不像个城里人!”这是他对我最大的夸奖。我笑了:“是吗?羊肉就是因为有膻味才是羊肉,你却说:这羊肉好,没膻味!”他嘎嘎地大笑,指着我说:“这就看出是城里人了!”就这样,我们的关系近乎了,各自坐在自己的chuáng上,将酒瓶子递过来递过去,眼见着大半瓶酒就没有了,我想,窗外的那棵梨花是又开了一层雪的。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说。
“我像个知识分子吗?”
“……他们没有你这眉毛胡子。”“我就是少了个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个四方嘴,哼……”他拿拳头往嘴里塞,没能塞得进去。俯过身轻声说,“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几日从雄耳川来的。”“雄耳川?是镇安县的雄耳川?”
“你还知道镇安的雄耳川?去过吗?”
“没去过,但我的老老舅爷家在那儿。”“姓甚?”
“姓傅。”“你不是从州城来的,省城人?”
谁能想到,我与我的舅舅相见就是这么离奇!若是把这次相见写成文章在报上发表,读者全以为是手段低劣的编造,但是现实中的奇遇就这么发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山。那个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补充和说明,说到舅舅小的时候如何拽住了láng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láng叼走,舅舅便剥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后颈上有三个红的疤痕,疤痕并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儿,则鼓得高高,像是大楼门上的钉泡,红纠纠地放着瓷光。
“我和láng是结了几代的冤仇!”“你统计过了没有,一共捕猎过多少只láng?”
“你长这么大,能说清吃过多少碗饭吗?”舅舅的眼睛里she动着一股英气,又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没想到你竟也是个大知识分子了!gān你们这号工作的每日都要与人打jiāo道,打过jiāo道的人你怕不会全部记得,但见过你的人都能记得你的。”
“这么说,”我有些兴奋了,“商州所有的láng应该是都认识舅舅的?!”“可能是这样吧。左边那个山崖上有两只láng哩,半夜里它们迁徙,我出去看了,两个蠢家伙吓得要跑,却只兜圈子,那样子倒像刑场上的犯人,先自个糊涂了!瞧它们那个样儿,我说去吧去吧,政府在保护它们哩!”“你没有打它们?”
“没有。”“舅舅知道现在不能捕láng了。”“这当然。”“可……”一时间,我为舅舅悲哀起来了。现在已不是产生英雄的年代,他虽然是猎人却不能再去捕猎láng了,商州几乎一个世纪以来灭绝了老虎、狮子,甚至野牛、野熊,只是有láng啊!我看着那杆磨得光亮滑腻的猎枪,看着他的一身行头,我的意思是:那么,你怎么还是这身装扮呢?但我没有说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没有让我,咕咕嘟嘟喝起来。远处huáng专家的哭与笑清晰地从窗缝钻了进来,从四堵墙中渗透了进来。
舅舅告诉我,他是商州捕láng队的队长,当láng越捕越少的时候,专员寻到了他,jiāo给了他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还存在着多少只láng。普查的过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伤害以外,绝不能猎杀一只láng。专员的话不能不听。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láng,并以发现的前后顺序一一编了号。
这十五只láng分别是:一号灰麻点láng,二号白láng,三号老láng,四号独眼láng,五号瘸腿láng,六号灰毛黑眼láng,七号秃尾láng,八号huángláng,九号肥láng,十号红脊láng,十一号白蹄láng,十二号弓腰幼láng,十三号杂毛láng,十四号小青láng,十五号吊肚子瘦láng。正是他普查之后,专员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决心要停止捕láng队,停止笔厂láng毫笔生产,并建议有关部门制定和颁布了保护和禁猎láng的条例。专员在他普查汇报后,曾让办公室的人留他下来,以猎人的身份参与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机构筹建工作。他则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领,拎jī一样拎起来骂:如果不能从猎,他还算什么猎人呢,几十年来,他已经穿惯了这身猎装,养成了在崇山峻岭密林沟壑里奔跑,不按时吃饭,不按时睡觉,甚至睡觉从不脱衣服,靠着墙坐着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装,整日坐在办公室说话,吸烟喝茶,翻看文件,他还算是什么猎人的身份?!他说,他由一个捕láng队的队长变成了禁猎láng条例产生的主要参与人,所有的猎人都对他有意见了,他才觉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耻rǔ。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种罪恶感的是,条例颁布之后猎人们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极快地衰老和虚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的旧日队员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说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们这一代猎人,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gān呢,于是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