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_贾平凹【完结】(30)
这顿饭金狗吃得蛮有兴趣,他初步的印象是,作为这么一个偏僻边远的小县,如何致富,充满了极大的学问,仅仅一种魔芋的生产,足可以证明这些山区特产发展前景。饭后,金狗就专门和书记jiāo谈,让他介绍情况,金狗对他的口才十分佩服,一个仅仅初中毕业的领导gān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慷慨激昂,金狗觉察到他是极善于运用排比句的。也就在这天晚上,第二天的早上、中午,他接连召开了几个gān部座谈会。每次座谈会,人都来得很整齐,都争着发言,但发言必持了讲稿,座谈会的桌子上摆满糖果和香烟,金狗目之所及,迎着的皆是笑笑的脸。他足足记录了两个笔记本,显得很激动,会后要求能到乡下转着看看,作些亲身感受,书记说:“应该这样,形势的发展非常快啊,下去转转,你就会更爱上我们这个地方的!可是你不要急,再过两天,我也要下去检查工作,咱俩一块走,行吗?”金狗就留下来,在房子里翻阅县委办公室送来的一沓一沓材料,脑子里慢慢形成着这篇通讯报道的角度和形式。
县委这个后院并不大,一排儿平房里,书记是住在第四号房子里,他并没有带家属,老婆和孩子全住在州城里,他是想仅在这里工作两年三年便罢了,还是嫌老婆孩子在身边,分散和拖累自己工作的jīng力?这一排平房里,除了书记的住房,还有一间电视室,一间常委会议室,一间设有象棋、麻将的游艺休息室,其余的就是接待重要客人的房子。每日早晨,金狗一爬起来,通讯员就打好了洗脸水,洗罢脸,脏水就被端出来泼了,那地板,桌椅茶几,已被擦洗得gāngān净净。金狗发现,待他是这样,待书记更是这样。他有些不好意思,让这瘦小少年抽烟时,少年只会摆手,脸上是十二分和气的笑。书记的会特别多,要审阅的文件又堆满桌头,金狗不忍心去打搅他,在院子里的高枝阔叶的大芭蕉树下站了一会儿,就兀自往城街上去。城街主要有两条,一条是旧式的,一条是新兴的,沿街的店铺门前,隔一段就拥集一堆人,挤进去,却差不多是些卖老鼠药的,卖肥猪粉的,耍猴的,有一推销羊毛衫的小贩,为了证实他的货真价实,竟当场用火点燃了一件羊毛衫,狂呼乱叫。也有几个小姑娘在这里作气功表演,囚首垢面,衣衫破烂,拿指粗的铁丝在脖子上缠,故意难受得脸面扭曲,然后持了草帽向围观者讨要零钱。金狗是见不得这种刺激的,却疑惑县城里怎么能允许这种现象?心沉沉地踱进一家饭店买了一壶酒坐喝,却见门里进来了一个汉子,面黑如漆,形象丑陋,将一根扁担在饭桌靠了,两条皮绳缠在腰上,买了一瓶白gān一斤饼gān便大嚼大饮起来。眨眼工夫,白gān饮尽,饼gān吃完,唱起“丑丑花鼓”拽扁担出走,至店门口就栽倒下去了。店堂服务员叫道:“倒了,又一个倒了!”过去将那醉汉拖到外边台阶上,就回来笑笑地说:“这个还能唱‘丑丑花鼓’,他唱得不错哩!”金狗觉得奇怪,问这是什么人?回答是,山里的。再问怎么这种吃喝法?回答得越发使金狗不解:这些人都是亲无妻小,家无财产,每日在山上砍了柴挑进城卖了,就来这里吃喝一顿,醉个烂泥,天黑返回,第二天又来卖柴醉酒了。金狗再没有问下去,出了店门,瞧见那醉汉还卧在台阶上不醒,屁股上的裤子已经破了,露出肮脏不堪的黑屁眼,而同时擦身进店的又是三个提了扁担的汉子,粗声吼着:“来三碗酒吧,要纯酒!要是掺了水,老子扭你的胳膊见×书记去!”
金狗返回县委后院,书记已经开完会在那里休息了,游艺室的棋盘移至芭蕉树下,正和三个gān事在下棋哩。书记的棋走得很得意,将吃掉的棋子在手里磕着,不住地嘲笑着对方,结果三个gān事一个一个全输掉了,搓着手叫喊书记的棋道高。书记让金狗也来下下,金狗推托一番后就下开来,却发现书记极其一般,当头pào,拦道马,跨将抽车,老帅露面,直bī死宫,极快就让对方推盘认输了。而再与三个gān事对弈时,则直杀得难分难解,末了反被人家治死。至此,金狗方明白,这些gān事是一直让着书记的,便苦笑了笑,未把底儿道破。
这天晚上,那个棋艺最好的gān事又来和金狗对弈,金狗说:“你是不是有棋无对手的苦恼?”
gān事说:“书记的棋是不错,就是下着太累。”
金狗说:“我可是州城来的记者呀,你也敢再下赢我吗?”
gān事脸色赤红,笑而不答。两人下到一半,gān事问:“你这次下来,具体要写些什么?”
金狗说:“你是这里的gān事,情况最熟悉,你说写些什么为好?”
gān事说:“当然应该写写书记,写书记怎样领导全县人民致富的事呀,报纸上都是这么写的。”
金狗说:“一个地方父母官真有政绩,当然要大写特写的。还有什么需要写的吗?”就说了他白天在饭店碰见的那些醉汉,问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gān事说:“你怎么都知道这些了?……这事情很复杂,我们作过调查,这些是困难户,但他们懒,缺乏文明生活,破罐子破摔。”
金狗说:“这类人在全县有多少?”
gān事就嚅嚅了半日,欲言又止了,说:“县上有材料,你愿意看吗?”
金狗就推了棋盘,让他去把材料找来。gān事很快拿来一沓打印稿,上面尽是几个gān事下乡调查的事例:××乡×××一家三口,土地承包后不会安排生产,种麦时因地墒不足,未及时下种,准备清明种豆,但种豆时又将豆种炒吃了,地便全年空闲。×××乡××母子两人,母瘫儿傻,麦未饱仁就割下来炒了磨面吃,到收获时仅收到一斗八升,所以一个月后就出外乞讨。××乡××粮食可以,但没来路钱,家中财产全无,衣被破烂,不能出门,整个冬天?!?!在家中烤火……金狗大概翻看下去,但最后材料上总结为:山民缺乏文化,性懒惰,缺乏安排生活经验。金狗眉头就皱起来了,说:“县上怎样解决这些问题的?”
gān事说:“这属于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呀!当然好的方面更多,致富的例子很典型的,高尔基不是说过:在阳光最明朗的时候,肮脏的东西是格外显眼的。”
金狗立即看出这个gān事的小小的心计了。他再没有说什么,要求把这份材料给他。但gān事却硬是收回了,说:“我这可不是有意让你看的,我什么也没给你看过呀!”
金狗仰面就笑了,说:“我也是什么也没看见哩!”就再不谈及这事,两人重新摆棋,直下到夜里两点,金狗的棋艺越下越臭,竟没有一盘取得胜利。
第二天,金狗坐着书记的小车下乡了。书记领他走了三个乡,每到一个乡政府,都有丰盛的酒席,饭饱酒足之后,去参观一些发了财的个体户,专业户。书记就要指点着说:“怎么样,够典型吧!”然后让这些个体户、专业户的主人谈谈情况,几乎言语都一样:这全亏了政策英明,领导有方,社会主义好呀!但是,往往小车一停在某村某镇,立即就有人围上来,要求见书记告状,那乡上的陪同gān部就大声斥责,甚至动手去赶,有一个睡在车轮下的老头,硬是乡gān部拖开之后小车才走的。书记就面有尴尬地说:“‘四人帮’的祸害深啊,社会上还存在着许多余毒,你是不了解这个县的,民风刁野,多少任书记都在这里站不住脚,群众说:东阳县费书记哩!这些告状的,已经油了,年年告状,就像有些人家里明明有吃有喝的,但习惯乞讨,正如人讲的:要饭三年,给个皇帝都不坐!有了瘾了!”
书记说着说着,由尴尬变为一种旷达,说得是那样无所谓和轻松,最后就嘿嘿直笑。金狗无声地笑了一下,放沉了脑袋,说是头晕,靠在车帮上,一语不发了。
到了一个镇上,金狗决定留下来,不愿意随同书记一块下乡了。书记很奇怪,不知这是为什么,金狗借故说:“我实在坐不了小车,时间一长头就晕得厉害。你忙你的工作吧,我在这儿转转,限天黑坐班车赶回县上去。”
书记说:“坐不了车?”
金狗就笑了说:“要不,我永远当不了官啊!”
书记也哈哈大笑,说:“一般人以为当官的坐车多舒服,其实活受罪啊!可为了工作,你就得坐,一天到黑地坐,三天四天连着坐,咱这儿路面不好,颠来簸去,我疑心我这大肚子硬是颠簸蹾成的!那好吧,你既然坐不了车,你就从这儿搭班车回县吧,让gān事陪着你?”
金狗说:“那用不着的,当记者一个人跑惯了,gān事还是跟着你吧。”
两人就分手了,金狗被留在了这个小小的镇子上。他先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准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跑跑看看,真真正正了解一下山村群众的生活实际,然后三天四天后再返回县上去。他在饭馆刚刚吃完饭,不想就碰着一个人,叫石虎的,两人手拉手在饭店门口大呼小叫起来了。
石虎是金狗在部队上的战友,当年一块复员,现分配在这个镇的乡政府当文书。数年之后,金狗竟在这里遇见了战友,便自然而然去石虎家做了座上客了。他们互诉着别后的思念,谈论起复员后各自在社会上的苦闷和碰壁。石虎很是羡慕金狗竟成了记者,可以真正用自己的笔阐述对社会的看法了。金狗却连连摇头,告诉战友,以前未到报社,他也是这种看法,现在当了记者,才明白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了。他谈起这次到东阳的任务,但他却发觉实际情况与领导谈的大有出入,为了真正了解,他才这么摆脱了书记一个人行动了。石虎便立
即自告奋勇,要做金狗的行动向导,他提供了几个村,介绍了山村群众还存在许多困难户的情况,吃罢饭就出发了。
在往一个村子去的路上,金狗在近旁商店买了一盒火柴,又要石虎将身上的衫子脱一件让他罩上。石虎不解,金狗说:“我这夹克衣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我又用的是电子打火机,不好接近群众的。”
石虎就笑了,说:“这你才错了,现在的山里人可不比先前,你穿的烂了,和他们一样,他们就认为你不是个大官,解决不了事的,倒不一定看得起你,给你讲真话了!”
进了村子,一所三间屋的高高山墙下,四个人一溜儿坐着。太阳似乎离这儿很近,洼地里一切朗朗光辉,时值正午,jī儿并没有叫,狗也未咬,寂静里只有远处的山溪里水在石罅里咕咕喘息,只有近旁的牛圈里偶尔一声的牛叫,悠长沉闷。四个人全袖了手,在暖洋洋的太阳下睡着了,其实并未睡着,那眯着的眼睛里,已经看见来了两个人,但毫无反应,表情木木。金狗和石虎走近去,蹲在一边了,向人家讨火抽烟,搭讪寻话:“今日没出去吗?”
回答是:“上天去?”
金狗说:“没到地里经管去?”
再回答:“籽儿撒过了,去看毛老鼠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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