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金狗的,使金狗重新振作的是一份中央文件。
金狗没有想到,州城报社的总编、记者以及所有的编辑更没有想到,那份关于东阳县的调查纪实,被《人民日报》编发在内参上,很快中央领导作了批示,以文件的形式转发给全国,要求各省、市、自治区党政部门切实注意在农村普遍致富的形势下仍存在的严重问题,组织一定力量到偏远山区去了解困难户,防止浮夸风,真真正正地帮那些困难的农民解决温饱大事。在这份文件中,特意点名表扬了金狗!
中央有令,省上就雷厉风行地执行,省委书记和省长分头带了调查组到几个山区去,很快又组织了一大批省级机关gān部到这些边远山区去蹲点,帮助贫困农民致富。而州城的领导亲自来到了报社要接见金狗,金狗也便第一次认识了专员巩宝山。这是一个瘦小的老头,模样和善,笑容可亲,他在报社的全体记者、编辑的会议上讲了地委和专署为了贯彻中央的文件所要做的工作:一,减免边远山区的农业税收,使那里的山民真正有一段休养生息的过程。二,组织相当一部分gān部去那里蹲点。三,拨爆破、施工器材组织农民修公路,疏通城乡jiāo通线。四,退耕还林,搞多种经营。五,赊销棉布,拨救济款每人三十元。七,帮助发展教育事业。巩宝山的讲话,很是振奋人心,会后的座谈会上,记者们纷纷拥护和赞扬地委和专署的这些措施。金狗也发了言,虽然巩宝山谈的这些方案,他都在那个调查报告中提到,但作为全地区的领导能这么具体化,他也是由衷高兴,便又以自己在农村的经验,向巩宝山建议:扶助贫困山区,一定要防止“撒胡椒面”的方法,就拿东阳为例,该县也曾打报告向上级申请救济,申请书上qiáng调救济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寒山区,但救济的粮棉、化肥、机械却都拨给了平川道乡村,私下认为高寒山区穷坑太深,一时填不满,就重点偏吃偏喝平川道而来树立面子上的致富典型了。以致使处于高寒山区的××乡耕牛存栏数只有五头,又无钱购买化肥,年亩产仅达到二百斤,全乡唯一一个造火纸的手工作坊,涨了一河水还将全部家当冲了,人均年收入可怜到四元。他说,既然现在注重扶助贫困山区,就要一是集中钱,开办那里的采矿业、林牧业、养殖业、培育业。二是派技术人员,三是派gān部,每个gān部包管一定数量的贫困户。
金狗的建议,使所有参加座谈会的人都面面相觑,心服口服这小子对农村情况这么熟,见解如此深刻而独到!巩宝山也听得目瞪口呆,待金狗一发言完,他就带头鼓掌。问道:“金狗同志的建议好啊,你对农村工作挺在行的,你是哪里人,原先gān过什么?”
金狗说:“巩专员,我是自小就听人提说你,但你却想不到我也是仙游川人哩!”
巩宝山说:“仙游川?你爹是谁?”
金狗说:“我爹是不静岗的画匠。”
巩宝山说:“噢,矮子画匠的儿子成人了?!”
巩专员走后,州城报社在一段时间连篇累牍发表配合解决贫困户的文章,金狗也随之成了新闻人物,英雄,功臣,名记者了。但是“矮子画匠的儿子成人了”这句话一经德高望重的巩宝山说出,便也有人开始了解,连金狗祖宗几代的根根梢梢都摸清了。
金狗也很快发现,声名的鹊起,竟使他陷入了对谁也说不出的难堪境地。报社的同志见了他,缺少了真心jiāo谈,采访到外单位,尤其外县,所到之处,都有人接待,吃,喝,行,住,都有人照看陪同。他明白,这种热情是一种需要,是一种手段,他们害怕他发现他们的yīn暗面,害怕他会写内参捅了他们的娄子!陪同人员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将他置于一种完全被监视的网下。金狗什么实际情况都掌握不了,被采访的人全说出一种空话官话套话没用的话。他苦恼得返回报社,当地却很快给报社来信,表扬他这次采访中如何作风扎实,实事求是……
这期间,英英的信又开始投寄了,这一封言辞激烈,那一封又甜言蜜语。
金狗受不了这种双重的苦闷,就愈是到石华家去,免不了再做那种荒唐事体……他开始习惯和接受起石华的生活方式,留起了长发,穿花色衬衫,学会了跳舞。当他与石华在一起的时候,忘乎所以,但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宿舍里了,就极为沮丧,隐隐地感到在新的生活中,他的头脑里滋生了另外一种可怕的东西,他是否是丢掉了山民可贵的质朴呢?
他将这想法告诉给石华,石华拿指头戳着他的额头说:“你真是矮子画匠的儿子!”
金狗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是画匠?”
石华说:“这是你报社里传出来的呀!你爹那画匠,是画什么画呀?”
金狗说:“那是乡下民间的手艺,修复庙宇祠堂呀,雕饰墓碑呀的,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
石华说:“就是骑在木梁上一边画一边在嘴里备笔,把嘴涂得像小孩屁眼一样吗?”
金狗突然双目睁圆,牙关紧咬,一拳砸在桌子上骂道:“混账!你再诬蔑一句?!”
金狗突然发火,使石华惊呆了,自从与金狗认识以来她从未知道金狗的脾气竟这么大!她看见桌子上的玻璃板被砸碎了,玻璃的碎渣割破了金狗的手,她赶忙用手帕去替他包扎,金狗却一把推开了她,顺门走出去了。
事后,金狗也后悔在石华面前发这么大的火,但他却从这次发火中清醒了自己。他是一个乡里画匠的儿子,父亲在乡下过的什么日子,仙游川、两岔乡的村民在那里过的什么日子,他到州城又是来gān什么的,他怎么就忘却了这一切呢?他决定不再去石华家,他有他的事业要gān,好男儿岂能这么倒在石榴裙下而不能自拔呢?
石华得罪了金狗之后,亲自到报社找金狗道歉,且让老袭三天两头来报社邀请金狗去他们家。金狗面对着石华的热情,老袭的厚道,他只得又去了。去了,盼家里只有石华一人,见了石华,却又盼望她的丈夫也在。若是丈夫在,他就显得十分轻松,真心实意给他讲授新闻的写法,或者和他认真谈论时情世态,说到家庭,这丈夫就很关心英英的事,金狗也就把英英新近的来信jiāo给他看。信上,英英为金狗成名反复祝贺,但却也转达了田中正的态度,说:但这样的事件,也不可做得过分,据说那一篇文章使东阳县委进行了改组,县委书记被撤销了党内职务,质问金狗:“想没想那一家人从此就毁了呢?”金狗骂道:“县委书记一家人毁了,可她想没想在东阳县里有多少农民怎么过活?!”老袭见金狗火又上来,劝慰了一番,也说了英英许多不是,他以过来人的经验,谈论选爱人的标准一定要善良,“就说石华吧,我是很满意的,她文化不高,从小也娇惯了,可她不俗气,在家里一是作风问题,二是钱财问题,我是绝对放心的!妻子就是妻子,她不应该是个庸俗鬼,也不应该是个政治家!”金狗立即脸色臊红,心虚得不敢看对方的眼,推说头痛,躺到chuáng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