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回了一次老家。
爹显得很老了,又添了咳嗽病,啰啰嗦嗦诉说金狗的婚事,说:“金狗,你难道要打一辈子光棍吗?我身子一日不济一日,甭说无人照顾我,可我怎么能闭了眼睛去见你娘呢?不静岗,仙游川,就是两岔乡四村八庄的,哪里还有你这么大的人没有个媳妇?!你不要人家英英了,人家英英跟了一个军官,娃娃都怀上几个月了,前天我在渡口上见了,人家扭着身子偏高声夸她的男人,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呀,金狗!”金狗闷不作声,末了还是一句话:“这事爹不要管!”爹就少不得又骂一顿,流几滴涩酸的眼泪。金狗给爹说不清,天huáng昏时就到渡口上去。
韩文举正在船头剖一条鱼,四只五只鹭鸶就在头顶上盘旋,大胆地从他的手里抓去鱼肠。舱门口倚着不静岗寺里的和尚,头更光了,亮亮的如镀一层蜡。韩文举声明今日不讲佛禅,说和尚论理不过就满口“般若”、“菩提”,谁晓得口里念什么鬼经。和尚只是嗬嗬直笑,果然心身到了凡尘,竟说出更粗更野的话,使韩文举也望尘莫及!后来两人就斗起花嘴,互相以抽烟和不抽烟为理由赌咒对方。韩文举说:“不吃烟不喝酒,活着不如一只狗!什么不抽烟?兔不抽烟,兔嘴是三角豁豁嘛,叼不住烟袋嘛!鳖不抽烟,鳖盖大,抽了烟呛眼睛嘛!驴不抽烟,驴蹄子是囫囵的,拿不成烟袋嘛!”骂了不抽烟的和尚,和尚就说:“是兔才抽烟哩,你没见兔拉屎都是烟泡吗?是鳖才抽烟哩,你没见鳖盖huánghuáng的,全是烟熏的吗?是驴才抽烟哩,你没见驴后腿中间别了那么个大烟袋吗?”和尚到底比韩文举知识高,骂出话来,连韩文举也笑得嘎嘎直喘。两人见金狗来,停止嘴皮之战,韩文举就问白石寨的新闻动态,说:“金狗,上边又有什么新的政策了吗?”
金狗说:“和尚的耳朵长哩,他什么不知道?!”
和尚说:“我知道什么呢?我又不是决定政策的人!我也糊涂了,现在政府什么都让活起来,钱挣得多了,可物价却在涨!”
韩文举说:“金狗,我要问你,雷大空真的大发了吗?那小子好久不见回来了,听说阔得金水银水往外流哩!老先人讲过:不穷十户,不富一户,钱让一家挣得那么多,共产党允许吗?共产党怕也要调整调整政策吧?”
金狗就笑道:“韩伯你能治国哩!新政策一颁发,你害怕变了,到了现在,你倒希望再变一变!”
和尚就作践道:“你韩伯是宰相之才,可惜窝在州河渡口上!文举你也不要伤心,当年姜太公就在渭河岸上钓鱼,被周文王用马车接了朝里去的,你等着吧!”
韩文举也得意了,却骂道:“我要是姓田,或者姓巩,也真说不定的!和尚,到了那时,我会请你去当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哩!”
和尚并没有过来报复,韩文举则以为他会抓自己的嘴,慌忙站起,不想头顶上的鹭鸶一齐扑下来,衔了那切开的鱼块从水皮子上飞走了,气得他捶胸跺脚。
夜里,金狗害怕爹再嘟囔,就托韩文举去他家睡,与爹劝慰,他反替韩文举照管着渡船。天擦黑的时候,金狗靠坐在船舱口,似睡非睡,看水面上的雾浓得扯不开,且越来越大,很快失了水波的闪光,一切都进入夜的死寂了。金狗欲思想些什么,但什么也懒得去思想,这天籁沉沉的静夜,最宜于他的心绪了,他觉得很累,难得这么一个无思无虑的时候,就勾下脑袋渐渐息眠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突然又醒来,听见了不静岗寺里的钟声,声声悠扬,感觉到这钟声是那么幽邃和庄重,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沉沉地从水面上漾过去了。水里明显着无数的星星,像宝石一样固定在一个方位。金狗觉得这景象极美,陡然涌动了兴趣去数那是多少个星星。第一遍数了一百五十颗,第二遍数了一百八十颗,他奇怪的是怎么一遍与一遍的数目不同?恰这时就听见一种沙沙的细响,以为是风,风是无形的,它只有在chuī动了河滩上的落叶才有了形。他又静观起水面,水下的星星还是那么沉稳,水波并未兴起。这时候,那沙沙的声音似乎更大了,是从对面的河滩一直响过来的。接着就有人叫喊:“有船吗?有船吗?——喂!”
金狗知道是有人要摆渡了,并不回应,只悄悄划动了船过去。对岸河边上站着一个人,身边还停放着一辆自行车。
那人说:“多谢您了!我是要到对岸寺里去的。耽搁您的休息,我付您加倍的船钱。”
金狗说:“不客气,上来吧!”
那人扛着车子上来了。这是一位中年人,穿着陈旧而得体,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而自行车的后座上却放着一个极大的皮革箱子。
金狗说:“你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儿来的?”
那人说:“不是本地人。我也具体说不清我是打哪儿来的。”
金狗说:“到寺里去求神?”
那人说:“不是。我是听见钟声去那儿的。”
金狗说:“那你要去那里住些日子?”
那人说:“这我不知道,或许住下,或许不住下。”
金狗就有些奇怪了,说:“既然你去寺里不是求神,也没别的事,一定是去那里投宿了吧?夜这么深了,到寺里去还要走一段路,不嫌弃的话就睡在船上吧。”
那人说:“你猜得很对,我是下午到的白石寨。在那儿吃了一顿饭,赶到那边镇上,镇上人家都关门睡了,听见钟声,知道这边有寺院,就过来了。能在你的船上睡一夜,这敢情好呀,只是打搅你了!”
金狗说:“你不是庄户人,只要能在这船上睡得着,你就安生睡吧。”
金狗收拾了舱里的chuáng铺,那人就连声说了“谢谢”,一头倒下去,很快就酣声如雷了。金狗又静坐了一会儿,听听四周一切安然,估摸再也不会有人摆渡,就被这酣声所传染,眼皮也困起来,脱鞋解衣便睡在chuáng铺的那头了。
第二天早晨,金狗醒来,韩文举已坐在chuáng前,说:“金狗,昨夜里来了什么人了?”
金狗说:“一个过路的,半夜要到寺里去,我留下睡了。”翻身叫那人醒来时,chuáng铺的那头却并无人,也吃了一惊,说:“人呢,他走了?”
韩文举说:“他留了个条子,说是夜里再来,让把他的自行车和箱子保管好。”
金狗出舱看时,那车子和箱子果然放在船头。
韩文举说:“这是什么人,叫什么,gān什么的,哪儿来的?”
金狗说:“我也不知道。这人好怪,这么早就出去走了,却把车子和箱子留在这里?”
韩文举说:“金狗你好马虎,这人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逃犯,还是来私收金银文物的?”
在韩文举的摆渡的历史中,他是遇到各色人等的,就曾有过两次,是逃犯,他刚刚摆渡过了河,公安局的人就赶来了。也曾见过外地来人做走私的,在这一带民间收集元宝金戒指,银项链,甚至看见他那六枚摇卦的古铜钱也想收买。听韩文举这么一说,金狗也疑心了,两人便将那皮箱打开,竟发现里边满满装着一些书和各类大小不一的笔记本。翻开笔记本,上面尽记载了所到之地的见闻:有历史的,经济的,政治的,风情的,轶事的。金狗恍然大悟,叫道:“韩伯,这是一个文化人,作考察的。这种考察这几年很时兴,有徒步的,有骑自行车的,还有驾着船行完huáng河的,他们不是学者就是作家。”
韩文举似乎不大理解。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人?他们都是些有吃有穿的人,偏这么苦行僧一般四处奔走?!便说:“这么说,和你是一路人了。他考察这些做什么用,八成怕是有神经病哩!”
一天各忙其事,无话可说,到了晚上,金狗因想与那考察人好好聊聊,故又让韩文举睡回家去,自己就拿了好多饭菜和酒,等着考察人到来。果然夜幕降临,那人匆匆而至。金狗自报了自家姓名、工作单位,直截了当询问起那人情况,那人很是高兴,才说出他出外考察已有一年三个月了,走遍了陕甘宁三省。这次到了州河岸上,他十分感兴趣,又决定沿州河考察,始于州河的源头,行经了二十天才到了这里。本来昨天是到了白石寨,却听说白石寨县最好的地方是两岔镇,才又连夜到了镇上,不想觉在船上宿了一夜。金狗见此人谈吐不凡,又都属于文化系统人,就拿饭菜给他吃了,且喝酒助兴,侃侃而谈起来。
金狗说:“你这工作辛苦是辛苦,却大有意思!我是自小生在州河上的,倒还没走遍过州河哩,你跑动了这么些日子,对我们州河有何感想?”
那人说:“州河在你们省上是属第三条大河,但却是最有特点和个性的河,它流经三个省,四十六个县,全长二千八百里,深深浅浅,弯弯直直,变化无穷,也可以说它是这块边地境内最深最长也最浮躁的河!州河两岸,山光秀丽,风景迷人,物产虽然不丰但品类繁多,人民虽然贫困但风俗古朴……”
金狗击掌叫道:“说得好,说得好,你几句话就把我们州河概括了!能来到我们这里,你就不妨多住几日,好好再了解些情况。目前农村变化很大,不夸口地说,现在所有的农民都有粮吃了,但同时存在的问题很多哩。你今日一早又是到哪里去考察了,有收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