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安说:“除两岔镇的一些人知道外,白石寨没人知道。”
田有善说:“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猎熊之事就要封锁消息,千万不要再让人知道,更不能让许司令和别的领导知道!你们要做好善后工作,拿出一份钱,一定要安排好福运的丧事,救济他的家属!另外,把知道这事的人召集开个会,也给他们每人一些补助钱吧!”
蔡大安赶回仙游川,先是召集了知道这事的人,严厉指出不能扩散消息,否则后果自负,便一人又发了二十元钱。然后他又拿了二百元给小水,小水不要,她疯了一般抓住蔡大安,叫道:“福运就值这二百元吗?你们还我的福运!我要我的福运啊!”
说完,就昏厥过去。众人忙将她抱到炕上灌浆,用冷水擦额擦胸,她才慢慢地缓醒过来,一醒过来就又是哭。韩文举、七老汉和一些人又伤心又气愤,便返身去堂屋围着蔡大安,骂他,唾他,不让他走。小水却止了哭,对着坐在身边的金狗说:“金狗叔,让蔡大安走吧,咱不要那二百元钱,这是福运的命呀,这也是我的命呀!”
金狗生气地说:“小水,你怎能说这话,你是听一些人的胡议论了吗?你怎么能相信什么命不命的?!”
小水看着金狗,呜呜地就又哭开了。
金狗说:“咱要信命,咱就什么也不要gān了,到了现在,真要是命,咱也要和命抗一抗了!这事你不要管,由我处理好了!”
金狗走出去,对蔡大安说:“你们为了讨好上边领导,就这么草菅人命,你们不觉得心亏吗,熊掌摆在宴席上,你们吃得满口流油,没想到这是在吃福运吗?”
蔡大安说:“金狗,你是有知识的人,你想想,我是什么嘴脸,我能吃到熊掌吗?”
金狗说:“你是跑腿的,你回去对田中正和田有善说,这事要不处理好,谁也不会答应的!”
当天晚上,田中正电话请示了田有善后,就又拿了三百元钱亲自到了小水家。他没脸去见小水,却把金狗叫到一边说:
“福运遇难,我心里像刀戳一样难受!我给县委田书记汇报了,他在电话上也哭出了声,一再叮咛说,有什么要求,组织上尽力照顾,绝对要家属满意。书记还讲,具体的事宜等纪念亭落成典礼后再协商,希望你也能节哀,赶明日一早就回白石寨,典礼是全县人民的大事啊!”
第二天早晨,金狗趴在山上福运的坟头哭了一场,就往白石寨去。才到渡口,小水已经在那里等着送他了。金狗说:“小水,你也不要太伤心,这冤情我一定会给福运申报的!到了白石寨,一有什么情况,我再给你来电话。”小水含泪点头,她的身子已经十分笨重了,站立不稳,坐在了岸上的一块石头上。金狗已经上了船,最后说:“小水,要坚qiáng些,为了你,也是为了福运呀!”他的意思是保护好福运的未出世的后代,小水是听得懂的,转过身来,无声的泪水就潸潸地流下来。
白石寨城里,各个单位都在打扫卫生,墙壁一律刷上白灰,板面一律染上墨黑,欢迎领导同志到来的横幅标语已经在四条主要街道上空挂起。金狗走到十字街心,那里正集了一群人在吵架,立即街上的人都涌过去,里八层外八层地伸长了脖子往里看。原来刷墙队在刷墙时,白灰水飞溅,将一家个体书店的店牌弄脏了,店主人不服,拉住刷墙队嚷着赔偿,刷墙队的就叫道:“通知让用报纸覆盖字牌,你们为什么不覆盖?弄脏了就弄脏了,你要怎么着!”店主说:“怎么着,我拉你去派出所!”刷墙的就扬了手,说:“请吧!可我告诉你,
你今日到派出所去,你就不得回来了,连你这个小小书店的营业执照也要吊销了!”旁边人就劝店主,说:“罢了,罢了!你重换一个新字牌吧。刷墙这也是好事,又不让你出灰钱,又不动手,多好的事呀!”店主说:“他娘×的,要来什么人,满寨城不安的!”旁边人就说:“我倒盼上边人每一月来一次,那咱这寨城就gān净卫生得要上报纸了!刷墙的,怎么只刷街面上的墙,要gān净,也得把田书记的肠子刷一刷啊!”众人爆发了哄笑。金狗听着,却笑不出来,匆匆离开,才过了一条街,一辆小车就停下来。金狗以为是雷大空,扭头看时,田有善在车里叫他。
田有善说:“金狗,才从仙游川回来吗?”
金狗说:“刚到。”
田有善说:“福运的丧事安排妥了吗?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他眼一闭什么也不管就走了,留下小水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听说小水要坐月子了?总算他还有一条根留下来!”
金狗说:“为了许司令吃到野味,福运就失了一条命啊!”
田有善说:“打猎是常死伤人的,可不能说是为许司令而死的!你是记者,是党员,咱们说话可要注意党性。我已经给两岔乡政府去了电话,让他们照顾好小水,我还考虑了,福运能不能定个烈士,这得县委开会研究一下,如果符合条件,我是主张定个烈士,以后小水和未出世的孩子就有个生活保障了。现在,咱们先集中jīng力搞好县上这次活动,你想想,战争年代,那又是死了多少人?田老六那样的烈士要是还活着,现在该是多大的领导gān部,可他也死了,死了连个坟也没有!他是为谁死了?为了我们人民,为了我们的今天啊!这典礼活动,省上很重视,红二十五军的老首长,现在都是中央一级领导人,也打来电报关心这场事,还写了题词,咱们就只能办好,不能办坏!你快去和通讯组同志联系一下,研究明天如何报道。我这要到城关小学检查检查明日少先队送花圈的准备情况!”
说完,车就一溜烟去了。
翌日,是个乍红的日头,天气十分的好。一清早,白石寨城内的各部各局、各个有关单位的代表列队集合在北门外公园里的大场子上,八角翘檐的亭子上挂了挽帐,四周的奇花异草全都开放,左右排列的柏树、松树上一条一条垂吊着纸带,大小不一色彩存异的花圈摆满了亭的两边,而石碑却被红绸子覆盖得严严实实。典礼会主席台就设在纪念亭前的砖台上,扩大器、收录机、大喇叭银光锃亮,电线jiāo织,错综复杂,不停走动的尽是胸前别有“工作人员”证件的人。
但是,主持会的县委书记田有善却不在。
少先队的孩子们穿着整齐,白上衣,蓝下身,锣鼓号角chuī打了一阵,发现大会并没有立即开始的意思,声响就慢慢低下去,末了终止。公园的大门口,云集了一大群小摊小贩,他们以为今日人多,必是赚钱的良机,但无数的工作人员却揪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轰开,门口不能呆,门外的大场子上也不能呆,他们只好隔着铁栅栏门远远窥探了一番,就一步一回头地到寨城北门内的集市贸易场去了。这日正逢初六,三、六、九是县城集市贸易日,北门内就是全寨城最大的杂货贸易点。大到木材、竹器、农具、家什,小到顶针、耳环、纽扣、掏耳勺,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驴马猪羊jī狗猫兔,打滚的打滚,拉屎的拉屎,经纪人的手在草帽之下衣襟之内捏指论价,劁猪的骟猫的当场挥刀表演,一片的腾腾烟尘,一声的嗡嗡吵嚷。更有那卖菜的一边高叫自己菜鲜秤准招揽顾客,一边菜筐里流出才从河里淋在菜叶上的水污湿了顾客的鞋袜而赔情道歉。那些开设各种风味的饭棚里,黑烟红火,争桌抢凳,碗盘繁响,结果有的食客就吵起来,吵到极致,大打出手,饭连碗忽地砸来,涮锅泔水猛地泼去,有饥饿而不好事者就纷纷蹲在棚外街面上吃喝,吃喝毕了碗筷随地便放。直闹得jiāo通堵塞,汽车不能过。后来突然来了一队公安gān警,冲到这些卖饭卖菜售牲口售杂货的面前,喝令买卖停止,移至寨城西门口去。这些卖主不解,差不多在说:“我已经jiāo过税了呀,你瞧瞧,这是市场管理费的收据,这是卫生费的收据,这是营业费的收据,这是……”gān警们就吼道:“北门外公园开全县大会,这里不准贸易,你听见了没有?!”有卖主再说:“会开它的会,我做我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嘛!”gān警们就说:“你们堵塞jiāo通,破坏气氛,你要不走就收了你的营业执照,到公安局论说去!”于是,百口噤住,慌忙收摊关门,人像逃难一般四下散去,便有清洁工手执扫帚乌烟瘴气地扫起街面了。
但是,田有善书记的小车还没有来,省、地领导的小车也没有来。
坐在大场子内的各界代表严肃地静坐了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先是有一个扭头往公园的右墙角上看,立即就有了三四个人也扭头去看,末了,是几十人,几百人,全场的人都扭头去看。可惜什么也看不出稀罕,只看见墙角上的瓦楞里长了一株狗尾巴草。扭着脖子的脑袋又转回来,谁也没有说话,也用不着说话,但都将一个“无聊”蓄在了心里,同时却庆幸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后来,就有人站立起来,活动脚腿,将目光再一次停驻在纪念亭上,数清了面对着的那一面顶上的瓦,且以此类推出八面相加的总和,就说一句:“这亭子能花多少钱?”立即有说三万的,有说五万的,末了就吐舌头,感叹田老六有如此后福!一个便说:“他有甚福!要是活着,光他坐的小汽车,一辆就值十二万哩!田家的祖坟风水没巩家的好。”一个说:“这倒不一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巩家人都活着,怎不见给巩家立个纪念碑?”金狗在人群里蹲了一会儿,连抽了五根香烟,就走到大会场子出口,问通讯组一位摄影师:“田书记呢,太阳老高了,怎么典礼还不开始?”
回答是:“许司令昨日是到了地区,打电话今日一早和巩专员一起来,田书记就率领了几个副书记、县长到县边界上去迎接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至今还不到?”
金狗笑了一下,说:“当个书记也够累的了!”
回答说:“累呀!我知道他已经两个晚上没睡好觉了,成夜安排部署!”
金狗又是那么一笑,就出了公园门,到城门dòng内的一家酒馆去讨了酒慢慢坐喝起来。
酒馆主人有个女儿,坐在柜台内一边打酒,一边嗑瓜子儿,样子俏俏的,眉里眼里几分酷似小水。金狗就看得走了神,喝过二两,又要了二两,一时腹热肠软,思想起福运来,眼角不觉已cháo湿。如此痴痴呆呆半晌,听得见寨城门外的公园内鞭pào齐鸣,知道是许司令那些人已经到了,田老六的纪念碑剪彩揭幕了,仅听见一男一女的广播站工作人员现场向全县人民转播大会现场的报道,又听见了田有善宣读的来宾名单,职务,足足长达二十分钟!接着是田中正以烈士亲戚的身份宣念怀念之情,接着是许司令的讲话……金狗脚高步低出了酒馆,又来到公园大门口,却见三四个别戴着“工作人员”证件的人将一个老头架着飞跑过来。那老头身子使劲往下沉,双脚就在地上踢腾尘土。金狗甚是奇怪,看清架人的一个是县委宣传部的,便过去问道:“小李子,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