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石桥看风景,有人在廊桥筑梦,有人在桥上重逢,有人于桥上远别。其实我们都只是廊桥的过客,借它渡江而去,邂逅彼岸未知的风景。远方,也许是明月净水,也许是更深的烟火。但我相信,每一次徙转,都是重生。
你看,那烟雨迷蒙的水湄边,有小桥一座。撑着舟子的人,独自往湖心驶去,继而消失在缥缈水云间。放他去吧,不要询问归程,这世上再没有比天地更好的归宿。那曾经分离的桥,失散的人,有一天,还会相遇。
长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jiāo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jiāo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这是幼年喜爱的一首歌,在时光的瀚海里,唱了千百回。每一次,都会浮现出一幅画面。长亭古道,杨柳依依,悠扬婉转的笛声,在逶迤的山水间回dàng,一如诗歌的起承转合,似淡淡离愁,于心中缠绕不去。纵然你是一个豁达潇洒之人,亦难免不被这离别感染,而心生寥落惆怅。
后来,我在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听到了这首歌,童年记忆,被徐徐晚风chuī醒。再后来,知道这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送别》。而我竟然喜爱上这般惨淡的景象,西风古道,长亭落日,岸边的瘦柳,被离人折尽。他们在古道边jiāo杯换盏,诉说离情,未知的将来,深沉难测。就那样一个转身,一次回眸,策马扬尘,消失在若隐若现的茫茫山径。
那零落天涯的人,说好了归期,有多少可以如约兑现。诺言如风,不过是兴起时一段情深的对话,最后都会被时光湮没,无处寻觅。人生聚散不定,今朝执手相看,明日也许就泛舟江水,行车古道。有些离散,或许相逢可待,有些告别,竟成永诀。每个人都是彼此的匆匆过客,有些短如chūn花,久长些的,也不过是多了几程山水。最后的结局,终只是南北东西。
千古送别,从长亭起。长亭建于秦汉,乡村驿站每十里设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专给驿传信使提供馆舍、供养。汉高祖刘邦曾为沛县泗水亭长,而响应陈胜、吴广起义,称沛公。进驻霸上,秦王子婴投降,秦朝灭亡。楚汉战争击败西楚霸王项羽后,统一天下,建立汉朝。
长亭渐渐成为古人郊游休憩之地,更成为相送别离之所。 客情今古道,秋梦短长亭。 那植满了杨柳的依依古道,因离情别绪,更加曲折迂回。聚散因缘起,离合总关情。看似给人歇脚的长亭,在芳草连天的幽深古道,不知惊扰了多少客梦离愁。王勃有诗吟: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倘若真可如此洒脱,就没有秋水望穿、高楼望断的悲苦与无奈了。
我所居住的乡村,亦设有长亭短亭。亭子极为简陋古朴,用树木搭建而成,有些盖着黛瓦,有些则用茅草遮顶。乡间的长亭,没有文人诗客折柳送别的风雅,亦没有对酒赋诗的别意。长亭只为了给打柴的樵夫,过路的行人,一个遮风挡雨之所。亦有慈母,于长亭送别天涯游子,不折垂柳,却被泪水打湿衣襟。
长亭折柳,似乎已成为一种送别的时尚。《西厢记》里有一出长亭送别。张生进京,十里长亭,摆下宴席。 碧云天,huáng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道? 轻描淡写的几笔,竟比一幅水墨画更为生动。那个离别的秋天,从此被写进戏文里,落在每个离人的心间。
李白有一首《菩萨蛮》写道: 王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其实长亭短亭,不过是行经人生的旅途中,一个暂将身寄的驿站。关山万里,不知要路过多少长亭,方能寻到最终的归宿。每次停留,都会邂逅不同的风景,留下不同的故事。那些来往的过客,多如繁星,但总有那么一个,是你刻骨铭心、此生不忘的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柳永的长亭送别,在冷落清秋时节,更叫人伤心断肠。饯别的酒宴,让人畅饮无绪,正依依难舍之时,那水畔已是兰舟催发。此去经年,千里烟波,纵遇了良辰美景,亦如同虚设。算有千种风情,又该同谁人去诉说?
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赠故人,送秋行色。岁晚来时,暗香乱、石桥南北。又长亭暮雪,点点泪痕,总成相忆。 吴文英的词句,总有遣散不去的离愁别意。他一生未第,游幕终身,于苏、杭、越之地居留最多。游踪所至,皆有题咏,只因天涯羁旅,他的词多是垂柳行舟、长亭晚照、客梦窗前,芭蕉夜雨。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则是他对萧瑟秋日,愁绪满怀的悲情写照。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 杨柳芳草、长亭古道,都是送离的场景。少年壮志,总难免抛人而远去他乡,却留下无尽的相思,给闺中绣妇。此番离去,不知归期,他日相逢之时,或许已然红颜老去。多情莫若无情,偏生将一寸芳心,化作千丝万缕的相思,寒来暑往,chūn去秋来,没有尽头。
长亭送客兼迎雨,费尽chūn条赠别离。 诗为欧阳修长亭送客,折柳赠别。 壮岁惊心频客路,故乡回首几长亭。 此为吴承恩人生客路,回首长亭。 那似宦游时,折尽长亭柳。 长亭古道的垂柳,就这样被诗人词客折尽。他们将所有的情意,寄寓在一枝柳条上,愿远行的人,将它带去天涯。万语千言的表达,抵不过一枝细柳的风姿。
后来许多深宅大院,园林府邸,都修建了亭台池榭。那些石亭、木亭、竹亭,则是为了主人纳凉摆宴之地。他们时常约上三五好友,或与妻妾歌jì,饮酒赏月,抚琴品茗。汤显祖临川四梦里的《牡丹亭》,则是故事主角杜丽娘庭院中的一处凉亭。她游园赏chūn之时,遇着了那位执柳的书生,与他在牡丹亭畔,芍药花前结下今世情缘。
游人不管chūn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 落红满地,已是暮chūn,红日西斜时,那来往的行人,依旧在亭前徘徊,不舍归去。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而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则时常回忆起,在日暮的溪水亭边,薄醉不记得回家的路。她总要玩至尽兴,方肯在夜幕下,划舟归去,与风同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不知是谁,在这huáng昏日落时,唱起了送别的歌曲。岂不知,那场离亭别宴,早已在如水的时光中悄然散去。当年难舍难分的故人,也归于天地,不见踪影。站在人生悠悠古道,多少长亭被淹没在历史的风尘中,唯留几树依依杨柳,与千古逝去的繁华,淡淡挥别。
第17章 一树菩提一烟霞(1)
山水
晚风惊绿,细雨敲窗。夜色中的太湖一片烟水迷离,鸿雁归巢,渔舟倚岸。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为了远方的风景,在风雨中转蓬。人生一世,若白驹过隙,转瞬而已。与其整日感叹光yīn易逝,聚散无常,不如将自己放逐山水,与大自然共话情长。
夜读庄子,短短几字,如秋水长天,让心释然。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 这浩瀚红尘,不能安放一颗洁净的心,唯有广阔天地,方可收留一片深情。正是天地辽阔,庄周才能幻化为蝶,穿越千山万水,逍遥于茫茫世间。
爱山水者,必有旷达明净、悲悯良善的胸怀。否则,如何能够容纳天地万物的起落浮沉,人间四季的盛衰荣枯?与山水相知的人,多为隐者高士,他们不愿为名利所缚,选择遁迹人海,退居田园。有些是为世所不容,心意阑珊,愿纵身云海烟波,找寻归宿。有些则天性爱好天然,不肯逐流随波,甘愿隐姓埋名,和山水为邻。
《墨子 明鬼下》: 古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 天地山水,皆有魂魄,赋予性灵。草木山石,是永恒的jīng魂,它们的美,需依靠细腻的情怀去感知。人的烦恼和哀愁,与巍巍青山、滔滔江水相比,竟是渺若尘埃,微不足道。
翻阅三千多年前的《诗经》,只觉青山绿水,尽入诗中。《蒹葭》有吟: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位清丽的秋水伊人,到底要转过几重弯曲的山路,涉过几道流水,才能觅其踪影,观其容颜。古人借山水草木,寄托情感,将相思幻化于无形。虽缥缈恍惚,却空灵曼妙,耐人寻味。
魏晋时竹林七贤,不肯与司马氏合作,为之所不容。故聚集于当时的山阳县竹林之下,饮宴游乐,把酒清谈。那是一段放达快乐的时光,他们在萧萧竹风、泠泠琴音下散淡度岁。日闻鸟啼,夜听松涛,驱车出游,醉饮千盏。尽管最后竹林七贤被瓦解,但那段肆意酣畅的日子,令后世神往。
再有谢灵运,为开创山水诗派的第一人。他性放达,好天然,在朝不得志,后回归会稽东土隐居,寄情于山水。《宋书 谢灵运传》: 出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
柏梁冠南山。桂宫耀北泉。晨风拂幨幌。朝日照闺轩。美人卧屏席。怀兰秀瑶。皎洁秋松气。淑德chūn景暄。 谢灵运的山水诗,清新自然,恬淡有味,一改魏晋晦涩的玄言诗风。自然山水让他消去尘劳,忘记政治烦忧。他的诗文、书法、画作,被山水草木浸润得那般疏朗、质朴、纯净、超然。
陶渊明,则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称作千古隐逸之宗。也曾怀着大济苍生之愿,入了仕途。但终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方醒悟过去种种,是误落尘网。他辞去彭泽县令,归隐南山,过着躬耕自资的生活。作《归去来兮辞》,以示他不肯流俗的决心。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他本爱丘山,闲隐田园的生活,让他的心灵,找到了归属。陶潜的诗作,自然而宁静,有一种绚丽之后的平淡,看似寻常,却韵味无穷。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jú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在那远离浮世,没有车马喧嚣之境,陶渊明结庐而居。东篱下,只见他飘逸身影,采一束jú花,悠然忘我。淡淡jú香,在日暮清风下,醉人心魄。这就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桃源生活,又有多少人可以如他这般放下繁华,返归自然,安贫乐道。
后有山水田园诗人王维和孟浩然,一生穷极山水,过着半隐半仕的生活。王维诗风清淡,流动空灵。孟浩然格调质朴,自然清远。苏轼曾说: 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王维将诗融于画境,借山水传达世情。诗画的灵魂jiāo集一起,意趣悠远,神韵脱俗。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美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信佛,诗中不说禅语,已含禅意。人生幻灭无常,唯有山水寂静空灵,不言悲喜,淡看荣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