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红梅一摸肩膀,果然空dàng了。她最爱的一条披肩,落到他手里了。
他要她别担心,他会好好保存它,直到下次约会。
她不再凭空想象他。多情的文字和那个一闪而逝的中年男子重合起来。多情也是牛仔式的多情;一半笑容压在帽沿下,不怎么拿你当回事,却眨眼间就会为你去死。都好,都合她心意,这个使她一切感觉、一切欲望回chūn的男人。
他说他感觉到她微湿的身体裹在柔软的棉质毛巾里。这是他的手,扯下这条毛巾。不是“轻轻撩开”,而是那么一扯,带一种彪悍,手势短促,不许你忸怩。这是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肉体,那huáng孩子的肌肤。
他真的使她又燃烧起来,就连格兰,她也感到一种新异。
石妮妮送来一盘录相带。乘格兰去上课,乔红梅把它放在自己的录相机上看起来。
桔红色三角梅的拱门。消防塔塔尖。又漂亮又没用的男友入画,按门铃。门开,露出一个二十来岁女孩的脸,镜头推进,女孩直是摇头。男的掏出证件(伪造的记者证)女孩看了证件一眼,耸耸肩,笑了笑,允许几个提问。她半个身体在门内,半个身体在门外,是接受采访的老手了(从七岁就跟媒体打jiāo道)。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怀疑父亲的冤案的。十四岁。她说。什么引起的呢?“我父亲给我的遗书,他预先给我写了许多封遗书,jiāo到他律师那里,请律师每年在重要节日或我的生日前,给我寄一封。每一封信都根据我的成熟程度渐渐变得复杂,深沉。他总在猜测我的高度、体重,学习成绩,要我记住,这是父亲离开我的第几个年头。他还为我列出书单,并在下封信里问我书单里的书我是否读过。他在信的结尾总要我相信,父亲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并永远爱我,保佑我。十四岁的生日,我照例收到一封信,里面还夹了一对玻璃珠耳环。是小孩戴的那种可笑的首饰。他说我七岁时一次和他上街,一定要他给我买这副耳环,他坚持不买,说小孩不该戴首饰。他一直为此内疚。现在我十四岁了,可以戴首饰了,希望我还喜欢这对耳环。”
女孩讲到此低下头。
她接下去说:“我突然觉得我中了心理医生的计。而那个三流心理医生,中了弗洛伊德的计。悲惨的是,其中谁也不想害谁。那个心理医生太想做出创举,他以我成名,而代价是我们的家破人亡。我恨我的母亲,她像中了邪一样,帮着心理医生捕风捉影。你一定已从许多报纸看到,他们怎样给我洗脑,操控我,一个七、八岁的女孩。”
男友问:“你父亲怎样死的?”
女孩显得很吃惊:“你是记者,没有看基本材料吗?”
男友一窘,但掩饰得很好。他说:“我不相信别的媒体的报导。”
“你是不该相信。假如不是媒体歪曲事实,不会形成那样的社会舆论,我父亲可能也不会自杀。应该说我父亲的自杀,和媒体的不负责任有关。”
“他是怎么自杀的?”
“从当时的现场看,他是自杀了。警察在新墨西哥州沙漠深处,发现了他的车,上面有个空了的安眠药瓶子。从他那次法庭缺席,到这辆车的发现,有近一个月的时间。”
“尸体呢?”
“沙漠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有野shòu和秃鹰,很可能……
你现在一个人住吗?
“我母亲嫁人之后,我自己搬出来了。我父亲为我投资的钱获了不少利,所以我可以住得起旧金山。”
女孩俏皮地一笑,露在门外的一半身体缩回去了一点。
乔红梅想,这个女孩太像一个人了,但到底像谁。她又想不出来。那神情,那手势,那快速的沉思,她肯定是见过的。这时,门关上了,桔红三角梅和消防塔依旧。
妮妮问:“我有一手吧?买通了马路对面一个老头,从他家厨房偷拍的。”
乔红梅说:“我可没让你偷拍啊!”
“这个女孩的资料,我那没用的漂亮东西全给我查出来了,网上能找出几十篇文章,全是讲这桩****案的!连‘纽约时报’‘华尔街报’都登过头版!女孩的父亲是个富翁——不大的富翁。为了打这桩官司,破了产,官司整整打了三年,是‘儿童权益保护委员会’起诉的,主要证人是心理医生和女孩她妈。”
乔红梅还在想,她在哪里见过这位女郎。她告诉妮妮,这事和她的密语者已越来越扯不上了。
石妮妮这才一怔。她确实忙到另一桩事上去了。
乔红梅冥冥中知道,密语者用这个女孩的名义和石妮妮jiāo往,一定有原因。当晚十一点。她又收到他的信,说他以为她会去“蓝色多瑙河”,结果他空等了。他用咖啡店的网络给她发这封信,说他会继续等她,直到咖啡馆关门。
她看一眼手表,到咖啡馆关门还有半小时。她立刻换了衣服,梳了梳头发,蹑手蹑脚往外走。格兰一般在书房里耽到半夜十二点,她会在那之前赶回来。她打开大门,犹豫了。这样不大地道,还是该给格兰留言。她说一个朋友远道而来,约她在校园小晤,半小时之内就回来。大学里的夜猫子是正常人,格兰该不会太见怪。她把字条用磁铁吸在冰箱上,刚一转身,听见“啪嗒”一声,磁铁落在地上。不知为什么,磁铁此刻与她作梗,不断地掉下来。这时她听见一个声音说:“磁力消耗完了。”
她后来懊悔,不该那么惶恐,无非是格兰听见磁铁一再落地的声响,出来看看。而当时她感到面孔僵硬,知道坏了,此刻这张面孔做什么表情都会丑恶不堪。她就装着去开冰箱,拿出半瓶白葡萄酒,背一直朝着格兰,问他要不要来一杯。
格兰见她的着装,问她是否要出门。
她答非所问,说论文写到结尾,她生命都快结尾了。她知道事情给弄得她越来越坏。她手里捏着刚才写的字条。
格兰说这么晚了,最好别出去。
她听出他口气很硬。
她说谁说我要出去。
我并不反对你出去。为什么你这样戒备?
我怎么戒备了?何况你反对也没用。我做什么不做什么,不需要谁同意。
乔红梅夹起嗓门,英文语病百出,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格兰惊讶地看着他的妻子。她也会张牙舞爪。是什么使她这样泼?你看你看,狞笑都上来了。
说得好,格兰说。因此你的戒备是多余的。
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戒备。
她想,别这样,别这样恼羞成怒,多没风度。可她无法不把密语者拉来做后盾,仗他的势,对格兰有恃无恐。
格兰说,你这么晚一定要出门,我可以陪你。
她突然惨叫,我不出门!
我不反对你出门。
她做出拉倒的手势,表示反正她无望和他讲清楚了。她一面是对格兰的满腔愤怒,一面又是对密语者的一腔柔情,他那么懂得我,虽然隔那样远。一时间,她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个人。她想和挡在面前的丈夫拼掉,面对面的沟通都误差成这样。
格兰见她哭起来。他走上去,试着去搂她的肩。她却往旁边挪一步。他立刻缩回胳膊,充满尊重。她等他再追上来一步,不理她的挣扎而紧紧抱住她。她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需要格兰暂做一回兄长,无条件地呵护她,让她在走上不归路之前三思,或让她明白,只要她退一步,就是安全就是宽恕。总之她要格兰拉她一把,别让她就此倒入一个叵测的怀抱。
格兰却站在一边,肢体语言全读错了。
他终于好声好气地说,你给我写的字条,我可以读吗?
原来他看见她在那儿折腾那张字条。现在全耽误了,“蓝色多瑙河”已经打烊。
她把字条往桌上一拍,心一横,说:“我收拾行李去。”
“你要去哪里?”
“汽车旅馆。”
“哪一家?”
她从卫生间出来,手里一个洗漱袋。亏他问的出来,哪一家?!
“哪一家对你有什么区别?”她说,从chuáng头柜里取出内裤、内衣。“你是不是要推荐一家好的给我?”她毒辣地笑笑。
“如果远,我建议你明天早上再去。”格兰说。
她想他是没希望懂得她了。
她只管拎着包往外走。肢体语言是委屈冲天的,是呼唤他同情的。是控诉他半夜撵她出门的。
她走到门口,凄凄楚楚换鞋,尽量拖延时间,好让他开窍,上来拉她,大家下台阶。他对她的肢体语言,是个文盲,她在蹬上第二只鞋时想。
她走出去,是凶是险都只能往前走了。
电梯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爬。
格兰出现在她身后,一面穿着外套,领子全窝在里面。
他说:“这么晚了,我开车送你去。”
她说:“你知道我去哪儿?”
他说:“随便你去哪儿。我怕不安全。”他拿出一张卡片,“这是汽车旅行会员卡,住汽车旅馆可以打折扣。”
他的样子认真负责,一点没有作弄她的意思。衣领硌在他脖子里,他难受地直转头。她忍不住伸手,帮他把衣领翻妥贴。他这才拉住她的手,往怀里一拽。她想格兰那双眼睛,永远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他不知道此刻她是把他作为兄长与他和解的。
她告诉密语者,有一刹那她想把格兰杀了。她看见墙壁上一排厨刀,觉得只有它们能结束一场痛苦的沟通——非沟通。很可能她将杀她自己,会省事许多。在密语者出现之前,在她知道世上存在那样一份灵性的懂得之前,她从未意识到非沟通的痛苦。
她从来没有失望得如此彻底。
连那次流产,她都没对她的婚姻如此失望过。到达美国的第三年chūn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晚上她做了一桌菜,摆了红色的蜡烛,红色的玫瑰。格兰却回来很晚,菜全凉了,红烛也短了一半。他说为什么买红烛?你知道我最不喜欢红颜色。
她大吃一惊,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这种难看的脸色。
她表面还笑嘻嘻的,说这个夜晚适合红颜色。
他吃力地笑一下,说谢谢你烧一桌菜。
他开始喝酒,问她为什么不喝。
她只甜蜜地说从今后她不能喝酒了。她等他问为什么。他却沉闷地自顾自吃、喝、若有所思。她问他是不是学生惹他生气了。他说这些年轻崽子,哪天不惹他生气。
她说让我们有个孩子吧。
他头也不抬,问道,为什么?
该有个孩子了,她说,心一点点冷下去。
他说他看不出什么是“该”。
她说,孩子不好吗?一个家庭不该有孩子吗?
你做什么,就因为“该”吗?
她不作声了。红腊烛没趣地蹿起火舌。
是啊,什么来决定“该”呢?爱情已拉不住两颗心灵,两具肉体,要一个孩子来拉住他们。孩子可以成一个新主题,给他们日渐枯乏的日子以新内容。
乔红梅诚实地告诉密语者,在怀孕前,她和一个男同学一块喝过咖啡,一块去旧金山听过音乐会。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在车子停下后或发动前,那男同学吻过她。那是一个北欧人。当时北欧在她心目中,还颇神秘。在怀孕前,她似乎初尝到失望,她总是以为有更大更好的世界在前面,有更理想的男人等她去爱,到后来,却发现不过如此。她已远嫁到太平洋彼岸,并为此什么都豁出去了,获得的,却不过如此。她常常在吃冰淇淋,试昂贵的时装,看新上市的电影时突然一走神,这就是我以为更大更好的世界,这就是我抛弃那么多,毁坏那么多而追求的。一种浅淡的扫兴油然生出,她会放下正试穿的时装和最爱吃的冰淇淋。她不知道拿自己的失落感怎么办,不知怎样对付她时常出现的黯然神伤。她想到那个草垛上chuī口琴的知青,讲起世界上最美味的冰淇淋时的眼睛,那么多期待又那么感伤。他若活到现在,处在她的位置,是否像她一样在心里叹息,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