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红梅马上迎着格兰的亲吻站起来。唯一阻止他的办法是立刻跟他去吃早餐。她的阻击成功了,格兰没有去瞥屏幕上的词句。格兰的手扶在乔红梅腰上,往厨房走。这个初识不轨的东方妻子在他手掌下年轻柔韧,毫无破绽。
撇在身后的,是她和陌生男人眉目传情的证据。
这人再次出现是三天之后。给她足够的时间享受悬念。他说对不起,他失约了,他惟一的女儿突然到达,这三天里他的一切都属于她了。他说他已经有十一年没见女儿;他每年寄的生日卡片都被如数退回。
这就是说,他至少四十五岁。当代美国男人三十岁做父亲比较普遍。乔红梅问他,女儿为什么退回生日礼物。他回答生日礼物被留下,退回的是写有贺辞的卡片。礼物被重新包装,以别人的名义,礼物还是礼物。他口气实事求是,毫不渲染,但她看到了创伤。这个人的陌生顿时退去一大半。创伤绝不虚无飘渺,创伤使无论多不同的人相互认同。她和这个极不可靠的人接触,创伤突然使他可靠了。
她问他他的女儿和他长得像吗。他回答说,女儿的头发像她母亲,其他都和他一模一样。她说一定小巧玲珑,像个混血姑娘。他识破她的圈套,说他最讨厌混血姑娘。他说你不必猜测我的血统,我们注定要见面的。
夜很深了。能听见格兰房里的音乐。他读书或写作总是需要伴奏。此刻是夏洛特为他的阅读伴唱。薄荷露似的声音。谢天谢地,在火爆爆的世界滴入夏洛特的薄荷露。
这人和她默不作声地打量对方,一个在夜色这头,一个在那头。
他说他今天下午把女儿送上了飞机。然后便想到了她。他说不知为什么女儿使他想到她。也许女儿也有种绝不好接近的样子,也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温顺沉默。
她问他,难道我面上一套、心里一套?
他说任何一个表面像她这样顺从,任何一个有她这副缄默微笑的人都有这问题。餐馆里,他看见她接过菜单,看也不看,把选择马上让出去。他看着她丈夫为她点白葡萄酒、红葡萄酒,她点头微笑,做出很是领情的样子。而她的脚呢?那近乎完全赤luǒ的脚在打一个节拍。那支秘密的曲子。她在秘密地自得其乐。
她问他是否jīng通心理学,或者人类行为学。
他说你不要担忧我会游手好闲,也别费劲猜我是否有个正经差使开锁生命。我什么都不做,又什么都做。你会知道的。我们快要见面,不是吗?
乔红梅吃不准了。她想和他见面吗?见面会意味什么?她听见夏洛特在隔壁纯洁地歌唱。格兰也在熬夜。大概他在等他用功的妻子,看看能不能等来一次做爱。
她写道,今天就谈这些,我丈夫在等我,我必须去睡了。
他说,好吧。你肉体还蛮慷慨,也算纯洁。祝你销魂。
他有什么资格妒嫉呢?乔红梅心里好笑。
他问下次约会是什么时间。
她说不会有下次了。这是她突然做出的决定。她不给他插嘴的时机,一股作气敲着键盘。她说她的丈夫非常爱她,他们为得到彼此身败名裂过。用中国俗话,叫九死一生。她不应该背着他进行这种约会。她说,谢谢你的关注,也谢谢你为理解我所费的心。
然后迅速下网,关掉电脑。呆了一阵,她无力地站起身,去按电灯开关的手臂几乎抬不起来。光亮和黑暗间的一霎,她瞟到一个女人的身影,惊得险些大喊。再按亮灯,发现那是镜子里的自己。她gān的好事,在书房装什么镜子。她从来没见过这样陌生的自身,面孔油润红亮,眼睛水滋滋的,是头晕目眩的眼睛。还有嘴唇,还有胸,女人在经历肉体出轨时才会有的容颜,大概正是这样。它提前出现在她脸上身上。她的肉体比她走得更远了,多么不可思议。得彻底切断他顺藤摸瓜进来的这根不可视的线索。
她重重坐回转椅上,两脚一撑地,把转椅撑回桌面。打开信箱,他的回答已等在那里。会是什么样的回答?她想她绝不会去读。无非是用更有说服力的话向她证实他对她的理解。或者会刺她一句(像说她并不美丽那样刺激她上钩),说喂,你想哪儿去了?我并不想做你的情人,让你背叛你丈夫。混血女子我都消受不了,何况你这纯亚洲血统的女人?
她想不管他的回答是什么,她都绝不上钩。
而下一秒钟,她已在瞪着他的回答了。回答只有一个字:“Fine”
竟这么好说话。他gān脆、利落地答应了她:“Fine”,就此终止了一切纠缠。她瞪着他的“Fine”。真的罢休了?他不失自尊地、甚至是冷傲地微微一笑,“Fine”。眼睛是哀伤的。未必哀伤,或许是好笑的;所有小题大做的女人们在他看就是那么好笑。他两肩轻轻一耸:“Fine”,然后转身走出,惆怅是惆怅的,但自制能力毕竟极好,修养更不用说。他两手插在裤兜里,任风chuī乱一头黑发,匀称而矫健地离去。留一个渐渐小下去的背影,很是古典。
乔红梅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收兵。倒是她成了没趣的那个了。她不知自己在窝囊什么。一个公子哥儿从她这走开,马上会去挑起下一场艳遇,她不是从此清静了,省事了?
她一行行逆着读他的每句话。他主要是写他的女儿,他们的三天相处。真切深记的父亲感觉,就在那一个个简洁的句子里。三天,他以不可思议的眼睛注视他缄默的女儿,讲起他对她可怜的一点记忆,突然从女儿缄默的笑容里意识到,同样的话他已对她讲过了,可能不止一遍地讲过——他曾经怎样在夜里抱着她,从四楼走到一楼,再从一楼走回四楼,为了不吵醒她的母亲和邻居们。女儿看着他,神秘的表情,态度严实地掩藏在那表情后面。她真是莫测得很,突然喷出一声大笑。笑他可怜,每个父亲都有如此jīng彩的记忆。或许她想起她母亲的话,父亲对于她的投资,就是一尾jīng虫。于是他带女儿出去,去最有名的风景点,没完没了地为她拍照,为她买渔人码头的首饰和工艺品,带她去那帕桑拿按摩,为她买她哪怕多看一眼的昂贵服装。他还是在女儿的笑容里看到,他可怜透了,他还是一尾jīng虫;会讨好的、舍得花销的一尾巨型jīng虫。
乔红梅想象他的女儿,十四岁一个小姑娘。她想象那细长腿的小姑娘消失在登机口的昏暗中,这人忽然想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一个用电子信去同陌生女人胡搅蛮缠的男人;是一个在餐馆或咖啡馆独坐,静静等待她乔红梅这类猎物的人。也许在开车从机场回家的途中,他就有心改邪归正,为了女儿。
那天深夜,她和格兰做了爱。好久没那么好的效果了。似乎她借了格兰向另一个人释放激情,也似乎格兰不知怎么显出一种陌生。然后她滚翻身就睡去,当然是假装的。她怕格兰开口讲话,破了那魔咒。
一连七天,乔红梅不上网查邮件。这人好说好散地消失了。她咬指甲的毛病恶化起来。她发现她咬指甲不是因为紧张,恰恰因为平静。无事可期盼的平静。
到了第八天,她给他发了一则短信息,请他介绍几本最新心理学读本。她压根不提上次不太好的收场白,以及这些天她寻寻觅觅的心情。
没有任何回音。
三天后,她把同样的短信又发一遍,并加一行解释,说她怕上封信遗失,没到达他的网址。
还是没回音。她脸面也不要了,一连气地拿短信轰炸他。
乔红梅啃着指甲想,看来他倒是一位绅士呢,一诺千金,说到做到。或许他那颗羞于提及的心灵不再空dòng,里面装进了失而复得的女儿。无论什么原因,使他坚决不理会她,都使乔红梅感到窘迫。此刻他在gān什么?在电脑那端,好笑地看着她,失望而萎靡,一头烦躁的头发,指甲根根残喘?好笑她打起读书幌子,企图邀回他的关注,并久久挽留它。她的假装正经、不甘寂寞在他看实在好笑,他就是要这样写她。一个易受勾引的女人就该狠狠地写。
又等了两天,乔红梅踏实了,也认了窘。她开始赶拉下的功课,收拢神志听格兰谈他的事。
好好听格兰讲话,还是有所收益的。他说他在课堂上老要学生注意,卡夫卡用第一人称很多,《变形记》表面是第三人称,实际是第一人称,除了最后一段,葛里格作为甲虫死去之后。他说人称的选择是小说成功的秘诀之一。《麦田守望者》若不是第一人称就死定了。米歇尔要不是第二人称,完全是部三流作品。
乔红梅看他嘴角沾一颗面包屑。年纪大起来,第一表情是吃东西拖泥带水。她说,电脑上来信都是第二人称。
格兰说,我们在心理和自己说话,讨论,通常是第三人称。所以电脑上若有人来和你长谈,等于你自己和自己谈话。
乔红梅一想,格兰毕竟聪明,像是察觉了什么。不再和他通信,他的身影反而清晰起来。黑头发、黑眼睛,对自己làng漫内心永远批判的那种微笑……但她会忘淡他,一个女人一生有多少这样的暧昧邂逅?谁都经历过短暂的鬼迷心窍。
就在他说完“Fine”的第二十五天,乔红梅再次收到他的信。他说她走进图书馆时像个走失的孩子。他猜她或许在让眼睛适应室内的光线,也许她想找个好些的读书位置。他说她那样迷失地站了许久,有一刹那,他几乎要投降了,认为乔红梅肯定认出了他。餐馆留下的浅淡记忆和图书馆的某个面影突然间神秘重合。他正打算从他的阅读阁里站起,她却走了,自制的布书包上两根流苏非常生动。他说这是她多日未背的五个书包中最美的一个。
乔红梅大吃一惊,这人原来一天也没离开她,并不像他自己表现得那样悲壮,古典骑士似的踽踽独去。他像一个yīn魂,不为人知地时时参与她的生活。
他看见她沿着一排读书阁往里走,正进入最靠里的桌椅时,右腿磕碰了一下。他听上去都痛。那块淤青比一岁孩子的掌心还大,他猜道。读到此乔红梅停下来,起身关上房门,把睡裙一点点撩上去。果然,在右膝上方,一块青紫。她盯着它,回忆那天下午图书馆内的情景,她进门似乎是萧条时分,一多半学生在打磕睡,年纪大的读者似乎连抬头的都没有。
这人究竟猫在哪里?
他说自己的童年、少年、成年,大多数时间在图书馆渡过。像博尔赫斯,区别是他不写小说。他说他原以为凭他的意志是能了断的。他真的不想再打搅乔红梅,以及他自己。人有了渴望是不幸的,他希望乔红梅赞同这一点。她可以制止他写信,但不能制止他的迷恋。
乔红梅读得身上热一阵冷一阵。二十多天的沉默,使他再现时容颜憔悴,两眼黑色的激情,但整个人还那么冷调,乔红梅痴痴地想象。把她心目中最中意的一个男性形象套在他身上。他说别给我任何回答,你的任何回答都会让我受罪。
她马上回答了,说很高兴又能和他jiāo谈。她正欲发送,又觉不安,改为“很高兴地知道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