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红梅说妮妮你来电话正是时候。
妮妮马上说,你有事求我就免开尊口。
她不理她,只管说下去,妮妮,我这事还非得你帮忙不可。
你不知道我这人从来不帮别人的忙?
你到网上帮我发一封信,装得孤苦零丁,饱受创伤。
我是饱受创伤,妮妮说,自己也哭死了。说吧,乔红梅,你要我去祸害谁?
就发一封信,说你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见到他,不知怎么特想和他谈谈。乔红梅把网址和信的主旨jiāo待给妮妮。这是她灵机一动的想法,想改变一下她在这场周旋中的被动地位。
妮妮问要不要放上一张她的相片,相片上暗疮反正看不出来,她说。对了,给个一张全身的!
妮妮大声叫道,我的玉腿玉胸怎么样?没得说吧?
乔红梅不同意,说妮妮的全身照太色情。
妮妮问,这个是谁?
乔红梅说,一个富翁。
妮妮说,我拿下来算我的?
算你的。
夜里石妮妮来电话,说富翁没理他。
妮妮把她的电子信转发过来,乔红梅读了两遍,认为基本是那个意思。她指示妮妮,放一张直长发、牛仔裤的相片上去。
放下电话,她见他有新的信件来了。
他说他在想象她现在在做什么。子夜,杯子里是茶还是酒?她捧着茶的手紧了一紧。
他说他看见她在宽松的起居袍里,头发一半在领口里。他说他喜欢她所有的形象。柔软宽大的衣服下面,她小小的胴体使他痛苦。
乔红梅一阵燥热。他说一些感觉落实成文字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是他正处的困境。他想传达给她的,是从感觉到感觉,中间没有文字自以为是的诠释。滋味、气息、触碰……文字怎么可能讲得清?舌尖舔在一颗剥去皮的葡萄上的感受,那感受只能是舌尖和葡萄之间的;那一舔感受到的圆润、半透明的质地、多汁和成熟,独属葡萄而不属于任何其他物质的滋味……他说他已经把它写走样了,已是他qiáng加于没有文字的舌尖和葡萄的感觉了,这感受是舌尖和葡萄间的一个秘密,只有它们自己知道。文字永远嫌慢、嫌笨,太过实际和具体,太过生硬和粗bào。她的嘴湿润起来,胸脯似乎在变化。想象一下吧,他说,舌尖碰到的是一块细腻腻的rǔ酪,或一滴三十年的红葡萄酒,或一颗激情的rǔ头……这之间,感受一言难尽。那秘密接近罪过的感官狂喜……他说文字太令他失望,一写就背叛了感觉。但他相信,她悟到他在说什么,这是他和她之间的秘密。正如舌尖与葡萄、与酒、与rǔ头间的秘密……她不知自己怎样下了网,回到卧室。格兰还在读学生的读书报告,在一蓬灯光下显得那么祥和。一缕灰白头发耷在他额上,面部线条十分鲜明。他搂了搂她,吻一下她的耳朵。全是日常俗礼,舒适而麻木。她却不知为什么拉住他的手,把它搁在自己胸上。格兰很久没有这样和她做爱,回到十年前似的。
完毕后他问,你没事吧?口气很担忧。
她心里惭愧之极。只要格兰不出声,就不再是格兰。她怎么会这样下作?肉体其实已私奔得那么远。
她一夜没睡,清晨五点起chuáng,给他写信。
她说她感谢他的出现,使她自以为遗忘了的感觉又回来了。他打开了她,从心灵到肉体。但它已发展得可怕了,她不能拿它做毒品。她将更感谢他的消失。
早餐之后,他已有回信来,问她是否打算换网址。
她避开提问,说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读他的信。他说不管怎样,他会常常看她从草坪上走过。她不再说什么,最后狠狠击一下键,下了网。她下午有一节课,匆匆抓起书和笔记本,向客厅走。格兰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留了一份午餐给她,是便餐店买来的三明治。她打开保鲜薄膜,嫩粉色火腿在两片黝黑的面包中间,伤口一样咧开。
乔红梅走上草坪时停住了。她四处张望,然后目光定在十六层的公寓楼顶。那儿是这座大学城的制高点。
她跑回去,却发现通往楼顶平台的大门上着锁。她很快在地下室找到楼房管理员。他非常客气,问她上平台有何贵gān。她说看看风景。他说恐怕不行,他无法向住户协会jiāo待。她说她不去自杀,他笑嘻嘻回答说那谁知道。她说不放心你和我一起上去。他两条眉毛一挑,表示她的邀请很妙,他很领情。紧接着他又回到飞机乘务员那种永远不想跟你混熟的微笑,说他可不想上那儿看风景。他话锋一转,谢谢她为公共洗衣房捐的书。洗衣房有个烂书架,谁有旧书就放上去,供大家在等衣服时读。人们常常把书拿回家,又把家里的书换上去,因此形成一个方便的小周转。
乔红梅问他怎么知道她捐了书。
他说因为她捐了许多书。
她说书上并没有她的名字。
他说一定需要名字吗?他眼睛忽然很神秘。黑眼睛。黑头发。个头五尺九寸左右。乔红梅在下课时开窍了,那个密语者可能是谁。楼房管理员的形象和早先的文字形容相符。并且他了解每家每户的背景、经济状况、感情局面。
第二天中午,乔红梅看见管理员从草坪上走过,手里拿着一份三明治。她坐在自家阳台上,戴一副太阳镜。管理员的马尾辫被风chuī动起来,顿时添出一点哀婉的风流感。你看,我也可以把你锁入我的瞄准距。遮阳伞稍微倾斜,yīn影特别理想。你看,我也能呆在暗处,而把你亮在明处。管理员坐了下来,坐在被鸽粪涂得花斑斑的长椅上。看来他要在乔红梅的瞄准中吃午餐了。她和他成了大俗套凶杀片的典型镜头。
她轻轻晃动二郎腿。他却没打开三明治。从十六层楼上的位置看,他是顾盼的。他在等一个人。她看管理员不断看表。她也看一眼表,十二点五十九分。毒贩子一般会准时到达,管理员的脸色是轻微的中毒者的。
一个女人走过来,红色头发,胖而高大,像个生过一群孩子的好心爱尔兰主妇。她手里也是一份三明治。这个自由民主的大国人口众多,却只有那么几样饭食。一个被快餐统一的联邦。女人和管理员边吃三明治边读几页纸。不久,他们的手动起来了,在腿上打着节拍。乔红梅从椅子上站起,伏在阳台栏杆上。
他们在排练一段歌剧。是两个业余演员,在本地歌剧团跑龙套。唱得来劲,女人肥壮的大巴掌在管理员背上一通的拍。管理员够忙的,却还有一份闲心和人密语。她见两人分手,便赶紧下楼去,走入地下室时,他正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她他向后一个小小的趔趄。乔红梅一乐,看,我也能杀你个冷不防。他不失礼貌地暗示她,他是有门铃的。她说真对不起,失礼了,可门是大开着的。他说又要去看风景?他这回笑得放肆了一些。她说她的钥匙落在家里了,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的电脑。他以歌剧龙套的姿式,向她摆出一个古典邀请。她盯着他。眼睛,深棕;头发,黑色;耳朵,偏小(但轮廓优美)。她将他的特征描扫在脑子里一一登记。他仍藏在某个歌剧角色后面,戏腔对她说,哪里,为你这样迷人的女士效劳,是我的荣幸。他有些紧张,表面上和她要贫嘴。然后他走到写字台前,为她拉开带轮的转椅。她又看他一眼,这就是引发我倾诉欲的那个人?才华还是有一点的,一手好文笔瞎糟蹋在她这儿。他问她要不要来杯什么喝的。她说随便,有什么我就喝什么。点击两下,电流在她和他的空间里吱吱尖叫起来。
她接过他递来的白水。这个骗取她信任和激情的人,秘密或公开地跑着许多龙套。
新网址一片清静。只有妮妮一封短信,打开,噗哧一声乐了,妮妮已结束了五天的làng漫史。
她告诉乔红梅,一个电脑界巨富来到她的分店,一气买下几万元的西装。她被富翁邀请到试衣间里去伺候试衣,两人就地生情,欢爱一场。妮妮正要脚踏两只船,却收到解雇通知。原来服装富翁从防盗监视器里看见了妮妮和电脑富翁在试衣间里成就的好事。妮妮感叹,这年头你就没有一个绝对清静的角落!管理员现在以一张报纸做掩体。她向妮妮发了封短信。然后她一口口呷着纸杯里的冰水。妮妮竟马上回信了。说她刚收到密语者的第一封信。信中他夸妮妮年轻貌美,是一切西方男人梦中的亚洲女子形象。妮妮没有把他的信原文转发,还把他当个富翁给她自己私下留着。
乔红梅看着躲在报纸后面的人。报纸烦躁地响个不停。别想赶我走,你不是盼望能有和掏心窝子的谈手吗?突然信号亮了。她一看,头皮乍了一下。竟是密语者!怎么可能?她的新网址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
他上来便说她不该在那个降价花摊上买花。那儿卖出的花从花蕊里粘起,因此它们从来不会开放。
她问他有没有必要这样跟踪她。
他说她使他上了瘾,这不完全是他的错。她说,假如真是这样,他该从电脑后面或灌木丛或报纸后面走出来。否则,她认为她的隐私权被侵犯了,她会报警。报纸又催促了。还有哈欠声,咳嗽声。他的嫌疑被排除了,又回归到他乏味的楼房管理员位置。
这人说,你gān嘛要这样对我呢?以报警来还我的一片痴心吗?
她看见他悲凉的微笑就在字里行间。她回答说:你让我感到无藏身之处。不,你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他说对不起。她说,:假如你不肯消失的话,我可以请警方布置埋伏。警方会有兴趣的,男人绑架少女、女人,最近可是热门。
没有回音。
五分钟后,回音来了。
“你凭什么断定我是个男人?”
乔红梅瞪着这行字。
管理员说,需要我帮忙吗?他也感到蹊跷了。她开始回答,假如她这辈子会和人撒泼耍赖骂大街,也不过是她现在的样。她感觉恶毒粗俗的表情一个个在她脸上爆破开来。她不断chuī开披到脸上的头发,嘴唇不断抽动。一个女性密语者?乔红梅以文字踹开对方的大门,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一路拖将出去。许多脏话她也不知拼写得是否正确,也顾不上计较了,只管唾沫横飞地骂。她停下来,把杯子搁到嘴唇上,里面已没水了。她想这人玩她玩成这样,玩得她半疯,体面都不要了。她慢慢删去谩骂,敲上一个冷冷的句子:“你我之间出了原则性误会。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是只会爱男人的女人。”
她下了网,站起身。报纸倒塌下来,露出管理员知情的面孔。他把她铺天盖地的大骂都听了去。原来他挺本份地扮演着他小公务员的角色,并不想暗中与她拍档。他客套地送客,告诉她一旦住户协会开会,他会代她请愿。她糊涂了,问请什么愿?他说,楼顶的钥匙啊。这是个很好的小公务员,认真负责。她说要费那么大事,就算了。他说不费事的。他音调一变说,你到底上去想gān嘛?她问其他住户上去gān嘛?修天线,他答道。她说你看,假如我也说上去修天线,你不马上就把钥匙给我了吗?他说:对,你就该照这话说。你实际上想上去gān嘛,我不想知道。她笑一下,我不会上去自杀。他也笑笑,我能信赖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