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座又小又破的野战医院让演出队闹得十分彻底。早几天就开始闹。那时我已差不多康复了,也跟着医院的人激动地等待演出队到来。有天晚上谁在楼梯上嚷:“快去看演出!就在篮球场上,自家带板凳!”
整个楼都兴奋得走了样。我也随伤病员往外冲,医生护士的一道道防线都决了口。我在楼梯拐角碰到“二十五chuáng”,他已被大队人马拉下了,但仍是一副又急又慌又喜悦的样子。听见楼梯上有脚步,他回头讨好地半张着嘴,似乎很想找个伴搀他一下。我却一点不想帮他忙,我可看透他了。我仔细地贴着墙避开他、溜过去,生怕触到他身体的任何部位,更增加对他的反感。我一想起窗子上的“大白脸”就浑身起jī皮疙瘩。
这时一个护士追上来,夺下“二十五chuáng”的板凳。
“回去!哪个批准你下楼的?”
“他们都去了吔……”
“都去了也没得你份!你看得见吗?瞎激动!”
他眨巴着失去视觉的一双眼,难为情而自卑地笑笑。护士不理他,拿着他的板凳飞快上楼了。
观众在篮球场空等一晚上,政治处出面才把他们劝回去。一个由拐杖和轮椅组成的庞大队伍,浩浩dàngdàng涌回住院楼,又迅速被各科医护人员瓦解。到处都在嘟嘟嚷囔地咒骂,但又不知骂谁更合适。一个小骗局勾起众多人的不幸感,而一切不幸又在这笼统的咒骂中得到发泄-
只有我留在空dàng的院子里。我不想回到病房去闻那垂危的小姑娘古怪的气味。
院子里,一个老花工在训一位女护士:“你们jīng神病科不好生看紧点!你看你看,都是疯子们gān的!”
“是是是。”护士心不在焉地点头。
“你们的疯子都该枪毙!”
“该枪毙该枪毙!”她急于脱身。
我听说这医院围墙外,有个单独的小院,那就是jīng神病科。这两年不知怎么的,那里总是chuáng位紧缺。有的入不了党大脑就出差错了;还有没提gān让对象蹬掉发疯的。有个病号自己做了枚碗大的军功章,天天别在胸口,听说他是自己画奖状寄回家,让人揭发后发作的。那是个可怕的去处,我望着虎背熊腰的女护士心想。
花圃被拔得稀稀拉拉,老花工坐在那里生疯子們的气。本来好端端一颗由红石竹铺成的“9”,当中是huáng色矢车jú的“忠”字,这下什么也不是了。
演出队终于来了。
再大的“静”字对演员们都不起作用。他们照样各处喊嗓子、练小号、翻跟斗,团支书在篮球场一边布置舞台一边找地方拿大顶。演员所到之处,总围着一圈圈穿白底蓝条衣裤的人。这“病”了许久的地方一下子健康起来。
除了晚上的正式演出,医院请求演出队能安排一场特殊慰问。我似乎已成了这里半个主人,在前面带路,把大伙领到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院门口。透过极粗的铁栅栏往里看,几个病号正在护士的调度下摆板凳。他们看上去比一般人听话得多。
“陶小童,你gān的好事!”女兵们看见“jīng神病科”几个字后,咬牙切齿对我嚷。
刘队长也踌蹰了,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
我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病号都是思想上的病,应该对他们进行思想治疗!”
大家都一刷齐地把目光转向我,好像说:住几天院,陶小童怎么长进这么大?尤其徐北方,冲我做了个对眼,表示对我肃然起敬。
“谁要演谁去演!演一半被他们掐死才带劲!”女兵们多数反对。
“掐死?不会的。”团支书一本正经地说。他把什么事都当真。
“应该对他们实行点革命人道主义……”有人说。
“他们懂个屁的人道主义……”
团支书却指着我:“陶小童,你说呀!”
我严肃地绷紧脸,沉默地东瞧瞧西瞧瞧,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演!”
化妆时,大家很自然联想到小周。小周和这些病人有极大区别。小周被送走后炊事班长吴太宽去看过他,回来说他在那里表现出色,常给人表演拿大顶。团支书后来也去看他,说他唱歌唱得最好,从不跑调;医生对他们进行一种测验,让几个病号同时画直线,惟有小周不在纸上胡扭。现在大家谈起小周那些可笑的发明已没人再乐,因为小周死了。那么个壮壮实实的小周不知怎么搞的就毫无道理地死了。刘队长去处理小周的后事,医生们说,小周变得越来越乖、越来越听话,突然就死了。本来想解剖,小周父母死活不gān。
这时,我们听见了很有节奏的哨音:“嚁!嚁!嚁!……”病号们jīng神抖擞地排着队入场了。他们像幼儿园孩子那样很规矩、很认真地随着哨音踏步。脚抬得老高、手甩得很大,但看上去又有那么点不协调。他们找好各自的预定位置,却不坐下,站得笔直,神情相当庄严。直等一声大喊:“坐下!”他们才一齐坐下去。有个人坐到地上去了,因为他屁股后面没板凳。他摔疼了,刚咧开嘴露出一副丑样,某护士朝他做了个狠狠的手势,他立刻老实了。听说为了看演出,他们把这一套练了好几天。
孙煤报幕回来,哭笑不得地说,有个病号使劲朝她做媚眼。刘队长嘱咐女演员,跳舞时往后靠,这些人目光狰狞,令他担忧。
节目提心吊胆地演下去。似乎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又好像随时会发生意外。每演完一个节目,台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必须chuī哨子的男医生大吼一声:“拍手!”才会猛古丁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掌声。这掌声也收不住,直到男医生看看差不多了,再大喊一声:“停!”才能停下来。停也停得兀突,几十个脑瓜被控制得十分整齐。
我的健康状况医生不允许参加演出。我想和刘队长谈谈“二十五chuáng”的事。这事总算到了真相大白的时候了。证据确凿,现在把他提起来一点都不难。我刚把队长叫到一边,舞台上出乱子了。
董大个上台变魔术,有个病号突然跑上来,极认真地跟他比了比个头,又跑下去。他很快被押解走了。接下去是相声,当护士医生都哈哈笑时,病号们也不求甚解地跟着笑起来。医生护士笑完了,命令他们不准再笑,可这回不灵了。他们笑得演员害怕了,词忘了一多半。那男医生疯了似的chuī哨也止不住他们笑。
演出只好结束。虽然只演到一半,总算没出更糟的事。孙煤冒最后一回风险走出去,向他们表示“再见”,那个表情娇媚的家伙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下子冲到孙煤面前,柔情似水的一双眼猛盯着她。医生护士扑上来拽他,但被他一一甩开。他拉住孙煤的衣服,出其不意从裤腰里解下一束蔫头耷脑的石竹花,死活要献给她。这时他已被那男医生抱住后腰。医生一边把他往里拖,一边冲孙煤使眼色,让她收下花,收下大家就安全了。
原来他怀着这样动人的目的去偷花哩。
于是病号们认为bào动的时机成熟了。他们开始砸板凳,相互厮扭,把门上的铁栅栏晃得咣咣响。刘队长也帮着医生护士去拉架,但被一个病号轻轻一挤,就跌倒了。他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除脑子不健全,浑身都健全得出奇。
等医护人员掩护演出队全部撤出,孙煤还不敢扔手里那束花。一个护士不放心地追上来喊:“还不快扔掉!那人是男女作风问题害的病!”
孙煤突然拔腿就跑。所有人都跑起来。离开那铁栅栏门已老远了,仍没人讲话。不知谁挑头笑了一声,大家就跟着笑起来。这场险似乎冒得既滑稽又恐怖。我边跑边想,大伙差点让我坑了。
告诉你,你能再凑近点吗?我想对你说句悄悄话。的确如此,那事很秘密,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担架向前移动,白被单下面盖着的是我。我恨透了你们这样对我置之不理。我不反对你们抬着我没头没脑地跑,但至少得听我把这事讲完……
听我说,你们对团支书的了解太肤浅。不,我不同意,你们假如对他下一个虚伪的结论我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当然,谁会想到他给我来这一手,他看上去那样老实巴jiāo……
对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关于团支书。他那样对我真把我搞晕了……
我没料到,真的没料到。
一大早,白色平板车就从楼道里偷偷摸摸推过去。我发现推车的女护士很眼熟。那护士捂着特大口罩,也对我认真看了一下。
“是……死了吗?”我轻声轻气地问。
护士别转脸,没理我。意思是:废话!
我对这个白布单蒙紧的东西,感到又神圣又恐惧:一个生命留在世界上最后的痕迹。我不自觉跟了几步,拼命感觉着全身活力;比较着生与死的一步之差。
一个尖嗓门在楼梯上喊:“护士长!”
推车的站住了,回头问:“gān啥?”
“他的东西!”
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裹在几件不太gān净的衣服里,被抛到平板车上。
护士长大声说:“再看看还有他啥东西,一块清理掉!”
“晓得了!”尖嗓门轻松愉快地跑开了。
护士长推车就走。一些东西掉在地上她不屑用手去拾。我走上去,将那件军装拾起来。就在我手指触到军装的同时,马上想扔下它逃跑。
“等等!”我叫道。
护士长停下来。我这副活见鬼的表情让她大吃一惊。
“你是二十五chuáng的熟人?”护士长问。
我捏着那件汗味犹存、只剩一枚领章的军装,猛烈地摇头。
“那天见你在他房里下棋嘛……”
“我不认识他!”我粗bào地说。扔下军装,我的手指仍像紧捏着什么一样,松弛不下来。我后悔不该去拾它。
“昨天夜里他死在手术台上了。”护士长司空见惯地说。见我跟着车走,她奇怪地连瞅我几眼。
我脑子嗡嗡乱叫。我不懂自己跟着这辆车想上哪儿。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感到,死人是不可怕的。
我还没来得及告发他,他却死了。他的死乱了我的阵脚;他又一次从我手边逃开了。我飞快地跑到演出队住处,他们在院务处几间办公室里临时搭了铺。还没人起chuáng,我徘徊一会,想想不对,不该来这里,又转身上了楼。我跑得气也供不上了。
我翻箱倒柜,找出那枚准备作物证的领章。同屋的女孩在灌蛋奶混合液,发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声响。要是她有意识,准不愿这样活着:让人们像浇灌肥料一样把食物灌下去。
我沿着一条幽暗的小道跑着。通往那种房子的路,在我印象中就这样幽暗。我只有一个念头,把这领章还给他!让他离开这个世界时尽量对称,别缺点什么。
他是牺牲者,是为了一个大得难以想象的事业去牺牲的。我不能得知他当时的表现:是特别英勇,还是一般化。他害怕过吗?犹豫过吗?或许在巨石压下来的瞬间,他迟疑了一刹那。他是有意迟疑的,为一件不可告人的勾当惩罚自己,用自己最大的代价来替自己雪耻……
我清清楚楚记着他的模样:一副衰弱得像老人一样的身架和一张稚气得像傻孩子一样的面孔。他毕竟太年轻了啊!年轻得尚未来得及正式地、磊落地去爱一个女性。他年轻得还不懂什么叫爱;若懂,决不会用这种不美好的手段白白糟蹋了它。除了母亲,他没有机会了解任何女性。而女性,就是他未知的半个世界。这半个世界已永远摒弃了他,对他永远封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