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却坚定原则,认为问题不在于吃喝。大家都沉默下来,情形对姑娘可谓残酷。又有一个人说:“小姐,真对不起你。你看我们的记性实在很坏,谁也想不起和你做过朋友。只好再见啦。”
姑娘从窘迫变得惊讶,又变得悲哀。她简直不能相信,天下会有如此吝啬的一群人,吃都吃了一半了,还要请她离席。吝啬不说,还绝情,即便不是朋友,一块儿肩并肩,肘挨肘地在鱼吧也吃过好几回了,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难道就不能给她留点面子,让她体面地吃完这一顿?她又看了所有人一眼,真的找不出一个心肠软些的,稍微好客些的?哪怕一个肯为女士担当的汉子也行,此刻挺身而出,账算在他头上,把她留住?所有希望终于全落空,她慢慢站起身,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哀怨:你们可真够狠的,可真做得出来!她整理了一番细长裹身的裙子,姗姗走了。我们确实感到悲哀,只是不止是为她的厚颜,还是为我们的狠心。
据说在阿布贾混这类酒会餐会的人并不鲜见。是因为尼日利亚收入太低,人们想吃点免费菜喝点免费酒,便出现了这种现象。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找不到解答。我们中有人说,也许当地女人想结jiāo外国人以脱离这个贫穷的国家,便设法进入各种聚会。试想那个漂亮姑娘常常装扮一新,闯进陌生人群,靠几杯酒壮胆,随时冒着牺牲尊严的危险,寻找一份渺小得几乎不存在的机会,是容易的吗?实在太难为她了。得益于鱼吧的昏暗,姑娘的面目至少没有被赤luǒluǒ揭示出来,给她以后潜入其他聚会保留了余地。从那以后,再去昏暗的鱼吧,大家都左右看看,别又糊里糊涂替一个陌生的美貌女子付了账。
在美国住了十年,后果是对吃的兴趣越来越淡。站在如山如海的食品中,人大概就失去了对食物的原始激情。激情的产生往往与紧迫感、危机感有关,因而越轨的恋爱往往由于绝望而惊心动魄。文学作品中不朽的爱情,有几桩发生在恩爱夫妻之间呢?人和食物的关系也如此。不是人去追逐食物,而是大批食物围追堵截人;人对食物有了超安全感,食物的滋味也就寡淡了。
回到中国,也是很累嘴巴和肠胃的。天天吃不过来,被一餐餐宴席追着跑。一次和北岛jiāo流吃的辛苦,他说:“我吃瘦了十磅!”
我一到阿布贾就发现,原来制造美食的最好方法就是匮乏。我天生嘴刁,不吃的东西比吃的多,很多肉类、海鲜都不碰。关于我的挑食,我爸爸总结了三条:“第一是不明真相的东西不吃。”意思是我执箸前我必定会很严肃地问:“这是什么?”假如回答是:“你先尝尝。”我是打死也不吃的。“第二是模样不端的东西不吃。”小时候我只吃鲫鱼,嫌带鱼、桂鱼、huáng鱼长得不像鱼。“第三是带气味的东西不吃。”牛、羊、兔,不是太膻,就是土腥。童年时家里吃羊肉,我和哥哥就会要五角钱出去混一顿饭,并且会鄙夷地嘀咕长辈们:“好了,这个房子要让他们弄好几天了!”那时我妈妈常说我:“以后送你去当兵,看你还挑食不挑食!”十三年兵当下来,我仍然不屈不烧,保持着挑食人的气节。
阿布贾首先没有我吃惯的青菜。偌大个市场,好不容易找到一种绿色东西:长长的jīng,下圆上尖的叶片。我觉得叶子有点像上海人称呼的“米苋”,但它们的块头实在太大了,应该算米苋灌木。我用英文问菜贩它叫什么菜。回答是一个本地话的名字。又走了几个摊位,看见了另一种青菜。打听它的名字,得到的却是同一个回答。怎么两种不同的青菜叫的是同一个名字呢?经翻译之后,明白了:第一种叫“绿菜”,第二种也叫“绿菜”。凡是绿的菜,就都叫绿菜。不会弄混吗?不会。因为一共两三种“绿菜”。那怎么吃呢?煮一煮。第二种呢?也煮一煮。
我什么也没敢买。煮一煮的绿菜实在违背我的“不明真相者不食”的原则。最后买的是西红柿和卷心菜,这两样至少是老相识了。接下来我包的水饺、锅贴,炒的菜和煮的汤一律用卷心菜。在美国我从来不吃卷心菜,认为它从样子到滋味都太苍白。何况我还有一点有关卷心菜创伤性的记忆。曾经去西藏的时候,唯一能吃到的新鲜蔬菜就是卷心菜。一次在一盘清炒卷心菜里吃到一棵棵“迷你卷心菜”,口感很怪异,有些胶皮的韧性。突然发现那是一条条大青虫炒熟后卷缩一团,圆圆的很像“迷你卷心菜”。大概那次遭遇要对我日后的“卷心菜生理/心理障碍”负责。但我在阿布贾一下就和卷心菜亲热起来了。
第二个礼拜我买了那种“米苋灌木”,只揪下叶子,用大蒜清炒,又加了一勺jī汤。端到桌上,来瑞问:“这是什么?”
“绿菜。”
他疑惑地夹了一筷子,咽下去,发现自己还活着,分析说:“不难吃,就是咬不动。”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本地人的烹饪方法是“煮一煮”了。
来瑞对品尝食物永远有一颗勇敢的心。这次他表现出的疑惑让我觉得很滑稽。我告诉他这种绿菜很能能是我小时爱吃的米苋。但“很可能”不足以打消他的疑虑。我渐渐找到了烹饪这种绿菜的方法:“少留多扔,半炒半煮。在大陆的餐馆常常点“上汤某菜”,不如就叫它“上汤绿菜”。只是吃了一个多月,我仍是没法确定它的身份,不知它到底是不是米苋。
另一种绿菜后来被证明是木耳菜。这里的木耳菜真是肥头大耳,叶片上附着着一层绿色凝脂,滋味和口感都没得说。可惜我只吃到一次。再到市场上去买,就没找着。但愿不是下市了。在这个四季常绿的国度,不知有没有上市、下市一说。
渐渐和其他外jiāo官的妻子们有了往来,从她们那儿学了些“吃经”。比如怎样到一个农场去订菜。她们给了我一张订货单,其中居然有韭菜。订菜要提前三天,因为农场离阿布贾有四小时车程,并且价钱比市场贵得多。菜一到,我像对待珠宝一样,把它们仔细用棉纸包起来(为防腐烂),再仔细摆进冰箱。每天数出几颗茄子,几根青葱,几条豆角来吃。pào制也jīng心多了,因此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蔬菜。订来的菜里也有生菜,虽然我和来瑞都酷爱生菜色拉,但此地吃生菜色拉却很冒险。菜农用的都是有机肥,一旦消毒不严格就会吃进寄生虫和其他病菌。为了使这些吃惯生菜的美国外jiāo官们能继续美国生活方式,大使馆的护士专门讲解了怎样洗涤消毒生菜。假如我临时决定饭桌上添一个生菜色拉,那是来不及的。生菜要透彻地洗上三遍,再用消毒水浸泡至少十五分钟,之后再用饮用的纯净水冲洗,浸泡,再捞出来晾gān。一个过程下来,我头也晕了。所以我宁愿去本地人的市场探险,找到更多不明真相的“绿菜”。
上个星期得到喜讯,说是法国超市每星期五上午十点出售海鲜。二十年来我上午的时间都是锁定给写作的,火警、匪警都不管,天王老子也不接待。上星期五上午九点半,我居然停止了写作,请司机把我载到了超市,挤进了等海鲜的人群。柜台里空空dàngdàng,只有昨天的jī和不知何日的火腿,并未见海鲜。阵式很像70年代的大陆,排队买肉或买带鱼,货还没影,已挤满一群鸟为食亡的人类。你若向旁边人打听,是否真有货卖,回答一定是“不清楚”。这里也一样,我问一个意大利口音的胖大爷,海鲜的信息确切与否,他说:“不清楚。”显然怕供不应求,粥少僧多,驱退一个竞争者算一个。我只好问面无笑容的售货员:“不是说今早有海鲜卖吗?”她回答:“没有。”简直像是在为一位要人接机,对他的到达保密到最后一秒钟。我看看表,离十点还差十分钟,连海鲜的味儿都还没闻着,更是没有任何大开张大出售的预兆。我二十年才舍得拿一个早晨出来,容易的吗?我又去问一位男售货员:“海鲜呢?你们不是有海鲜卖吗?”他说:“有啊。”他指指拐角,“那里。”
我赶紧跑过去,发现那是一个大冰柜,里面不是海鲜,而是海鲜化石。我不止一次在那个冰柜边打转,想豁出去买几只对虾化石回家吃吃看,说不定会对对虾吃出新认识来。但我实在不敢。男售货员笑眯眯地把我指向歧途,是调虎离山。我在超市里买了几样其他东西,回到原地,坏了,海鲜已售出去大半了。我看看剩下的鱼全是生面孔,也顾不上忌讳了,一下子买了五条。意大利胖大爷买足了自己的一份,不安全感带来的敌意dàng然无存,成了个亲善热情的老头,对我指教“买红颜色的那种鱼,味道最好!赶快,还剩四条了!”我马上换了两条红鱼,跟绿菜一样,我对鱼也不求甚解,就叫它红鱼。
十点半不到,海鲜已售完了,真惊险。这时发现人群里还有几个上海人。阿布贾几乎碰不上中国同胞,却在海鲜面前碰到了老乡。
到阿布贾的第二个礼拜,参加了我的女邻居乔安萨组织的清晨远足。所谓组织,也不过只有三个人:乔安萨、摩尼卡、我。尼日利亚的犯罪率极高,我正在发愁户外活动如何进行。一看两位女伴身材高大,纯粹非洲血统,万一碰上当地歹人,也许会给她们面子,放我们一马。
清早jī一鸣,我就起chuáng了。一身短打,一顶棒球帽,夹在一左一右两位女伴中间,狐假虎威地上了路。天尚未全明,清凉的空气含有滋养万物的润泽。当然也滋养垃圾。当我们走过一对白头偕老般紧挨的大垃圾箱时,一股丰富的气味一直陪伴我们到第二个垃圾箱的气味热烈地迎上来。摩尼卡说,夜里要是下了雷bào雨就没有气味了。
这一带是使馆住宅区,都是高墙深院,而就在路口便有个流làng人的据点。我们走过时,三个女人和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向我们道早安。他们的营寨是一栋盖了一半的房子,一层有屋顶,二层地板朝天。随着我们的远足,我常常看见这样半途而废的建筑。有的是建得相当考究的回寺,有的是天主教堂,也有写字楼或住宅。建筑者像是被一个不成熟的念头驱使而动了工,不久便留下不成熟的作品离去了。我们邻里的这个流làng部落就住在这样一座胚胎状态的豪宅里,也不知他们怎样水洗如厕,每个人都显得那么整洁鲜亮。部落里的女人们似乎是生产者,男人们像是统治者和消费者。女人们清早支起灶,架一口大锅,里面沸沸腾腾总是炸着什么食品。那是他们作为生计的早餐生意,一只只油炸的面球卖二十尼拉,等于一个半美分。早餐时间过后,她们销售jī蛋、面包、棕榈油等日常用品。本地烹饪离不开棕榈油,我们院里的女佣也会去那里购物应急。几天的远足,我注意到女人和孩子们都是天天换衣服。
走出去一里路,进入一个奇怪的声音和气味的氛围。声音是高调子的长啸,像一个本钱不错的男小旦在吊嗓子。不久便看见四个孔雀大摇大摆地在马路上鱼贯而行。美丽的禽类能发出如此的嗓音,不免有些恐怖。这回的气味远比垃圾来得生猛,必定发自某个活物。再一看,离孔雀不远站了一匹大牲口,脸像骆驼,头带犄角,毛像两藏的牦牛,却是浅驼色。想问两个女伴,但她们正在激烈声讨上司,我插不上嘴。细分析一番它的气味,不就是羊膻吗?原来那只“三不像”便是非洲山羊。终于得空和摩尼卡讨论大山羊了,她说“可不是吗?那该死的羊能让你一公里外就知道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