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染坊大院,看见一只小羊羔,灰褐色,大概刚刚断奶,头上还没有长角。不知为什么,染坊里外都没什么青草,却养了一大群羊。灰褐色的羊羔从地上叼起一根玉米皮,已经gān枯,它嚼了嚼,吐出来,味道一定是太差了。但它看看周围,不吃的话连这片玉米皮也没得吃了。它再次叼起玉米皮,一点一点地嚼着,吞了下去。我看不出这只小羊活着的乐趣是什么。正如我很难看出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染坊里几百年如一日的艰辛生活。但我坚信,毫无乐趣的生命是绝不会延续和繁衍。
回阿布贾的路上,有一个沿公路摆开的集市。停了车大家就从车窗买一些水果、蔬菜、jī蛋,一个朋友还买了些草药。jiāo易刚刚开始,突然听见一片噪杂声,往车子的另一边看去,只见一大群人向我们狂奔过来,头上顶着大盆,里面装着冰块冰着的鱼。还有顶着牛肉和羊肉的。苍蝇也来了,司机吼叫:“快关窗!”但有的人拿了货还没付钱,有的人付了钱还没拿货。车子一时动不了,渐渐关上的车窗玻璃上满是黑色的面孔,白色的眼睛,粉色的手掌。司机说:“他们知道美国人有钱,见了美国人的车就堵上不让走。”车子被围得不见天日,司机连声按着喇叭。再来看看人群已不都是小贩了,许多乞丐正穿过马路拥来,孩子们架着残疾的父母,少女搀扶着瞎眼的老人,我们的车像是舍饭棚,点个铆就有分儿似的。司机一再嘱咐不能给钱,不然车子今天真的动不了了。得了钱的人会去召集更多的老乡来,那就要出乱子了。还是有人扔了些小钱出去。终于突围出来,一群盲人仰着面孔,“目送”我们的车离去。老远了,还看见残疾的人群歪歪斜斜地站在灰尘里。难怪美国人那么容易对自己救世主的角色信以为真。
来瑞拿着买回的蓝色扎染布料去一位裁缝那儿。下一个星期五,是大使馆便装日,他把裁缝做的非洲行头披挂起来。下班之后,他脱下袍子,发现自己的肤色成了蓝的。在染坊逃得太慌,大概把洗布的配方弄错了,反正不是少了盐,就是多了醋。据说头一次的泡洗非常重要,好比冲洗相片的药剂,错了就难改过来。果然如此,后来那身袍子穿一回,人就要蓝一回。
世界五大洲,可利亚去过三个。不到七岁的狗,它已然是个老江湖倦客。早晨遛它走在阿布贾的街头,它是一副哪儿都逛过的神气,要不是我手里牵的狗链拴在它脖子上,大概就成它遛我了。街口上有个荒弃的楼房,二层楼没有顶,荒草从黑dòngdòng的窗口伸出来。弃屋里住着四五户人家,大概相当于中国称为“盲流”的一类人。他们有一大群孩子,可利亚一出现在街上,这群孩子就欢呼:“快看啊!我们的狗来啦!”他们背上驮着弟妹,或者头上顶着大水桶,一下子跑上来,眼睛看着可利亚,再来看我,希望得到允许能碰一碰它。可利亚却有点儿势利眼,爱答不理的样子,或gān脆就跑到一边翻他们家长扔出来的垃圾。孩子的情绪丝毫不受挫伤,跟在我们后面叫:“拜拜!可利亚!”一直叫到我们远去。有一次,我带可利亚到几英里外的地方远是,路上碰到两个穿校服的小学生,一男一女,看上去是一对兄妹。他们站下来,瞪着可利亚。我赶紧捋住狗链,怕吓着他们。但两个孩子突然叫道:“可利亚!”可利亚居然有这样大的名气,令我大大吃惊。想来那群盲流孩子和这两个孩子同上一个学校,可利亚的名声就那么流传开来。
一路走过许多大使馆的住宅,碰见门卫和杂工们,也都会跟我开玩笑说:“把你的狗赏给我吧!”我一来就发现尼日利亚人不用“Give”,而多用“Dash”,似乎是一个不经意、随手一掷的动作。给小费,就是“Dash”几个小钱。若送礼,也是“Dash”。我把一个收音机送给我们的司机,他跟来瑞说我把收音机dash给他了。我脑子里不由出现这样的画面:某人把几个铜板随手往身后一抛,镜头切过去:一双手接住这些铜板,镜头上摇:接钱者感恩的脸。我久久玩味这个词,认为应该把它作为“赏”来理解。仅仅一个动词,就把这地方的传统表现出来了。一个多世纪的殖民历史,提炼出这样一个动词。现在满街的人要我把可利亚dash给他们。难怪可利亚更加狗仗人势,浑身的优越自在。
三个月后,可利亚不自在了。它常常坐卧不宁,前爪后爪一起开弓,满头满脸,浑身上下地挠痒。我扒开它头上又长又卷曲的毛发检查,发现了我最不想发现的东西。它居然长了癞痢。可利亚没有jiāo上过任何狗朋友,哪儿来的传染途径呢?想必是非洲活力无限的细菌可以空降。从huáng页上查到了几位shòu医的名字,马上和他们取得了联络。不巧接电话的都是护士小姐,告诉我shòu医全出诊去了。一位朋友说最好不要病急乱投医,在阿布贾做任何事都要有熟人推荐。找shòu医一定要在外jiāo人员中打听,等谁推荐一位医术医德可靠的。被推荐的shòu医叫默罕默德,一打电话,他也出诊去了。看来此地的shòu医服务十分到位,全是行医上门。我说我可以去shòu医院,省得医生跑腿。护士小姐口气犹豫起来,但最后还是把地址告诉了我。医院就在很有名的超市旁边,想来shòu医院的招牌也不小。
我的司机对阿布贾熟悉至极,再偏僻的门牌,他毫不费劲就能找到。而他开车在超市前面的马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仍是找不着这家shòu医院。忽然一开窍,他把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荒草丛生,荒草上晾着洗gān净的衣服。两旁不规则地坐落着一些棚子,挂有饭店、酒吧、发廊的牌子。依照门牌号码往里走,shòu医院应该就在小巷深处。路过一家礼品店,是由一个集装箱大货柜改装成的。据说尼日利亚什么都可能在一夜间消失,不知是否包括此类大货柜。它从某个地方一夜间消失了,再从另一个地方一夜间冒出来时,已经成了个礼品店了。等司机把手里的门牌号码和眼前的对照时,我想他这回一定找错了门。一个锈迹斑驳的大货柜,门框上用白漆懒洋洋写了个门牌号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门内昏暗中一声喝问传出来:“找谁?”一听是个女人,我释然了。我说找一家shòu医院。她说:“这就是shòu医院。”
假如不是顾虑民族礼节,不愿给她难堪,我肯定转身就上车走了。她问我是不是今天约诊的那位,说医生出诊回来,已经等候多时了。一时找不出逃跑的理由,只好把可利亚带下车来。护士小姐请我替可利亚登记,她要为它建立病例案宗。我看看周围,连个座位都没有,只好站着登记。我一面在表格里填写,一面打量这个医院。迎门摆一张旧书桌,上面有一部电话,一个登记簿,相当于美国医院的接待台。靠墙立着两个架子,腿还站不稳,上面陈列的是本地产的各种狗食品。集装箱货柜内的空间本来已经局促,还用一块布帘隔出了另一间屋来,想来里面是医生、手术chuáng、各种医疗器具。布帘早先是白色,眼下的颜色似是而非。帘子一撩,出现了一位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个子十分瘦小,穿短袖汗衫和牛仔裤。我心里祈祷,这位可别就是默罕默德医生。小个子一点儿寒暄都没有,指着可利亚问:“来了?”我心想,谁来了?我说:“您是默罕默德医生?”他说正是。我发现他眼睛根本不和我对视,只看着可利亚。可利亚给他看得心乱,尾巴在两个后腿间夹没了。他这时看着我了,问道:“听说是癞痢?”我又想,谁是癞痢?看来他倒是把我在电话里告诉护士的症状记得颇清。因为大货柜里温度高,他和护士小姐的黑皮肤油亮油亮。
他抱起可利亚,凑着门口的光线,翻看了一下,似乎自己跟自己说:“还是打一针吧。”这时从门帘里又出来一个男子,一样的瘦小,面无表情。他们捉起可利亚就要往门帘里面走。我这时顾不上给他们留情面了,说可利亚长到七岁从来没打过针,为什么一定要打针?默罕默德医生说他不认为可利亚得的是癞痢,而是被它自己抓伤之后感染了。假如打针制止了炎症,就证明不是癞痢。如果不好呢?那就是癞痢。他的逻辑没有错,但怎么听也有点荒谬。我跟着他们往帘子内走,他们想阻止我是妄想。至少我得确保他们用的是一次性针管针头。这个艾滋病猖獗的地方难说没有狗艾滋病。进到里屋,我倒吸一口冷气:里面除了一张长方桌,什么也没了。地面上铺的塑料地板已有多处破dòng,破了的地方卷了皮儿,没破的地方染着红药水、紫药水、碘酒、血迹。他们其中一个从抽屉里取出注she包。可利亚预感到处境不妙,锐声叫喊起来。
我问是不是非打针不可。他们不答理我,只是将可利亚按在那张桌上。白色的桌面更不堪目睹,上面布满的各色斑点立刻在我脑子里刺激出一连串恐怖画面。但他们的果敢和毫不解释的态度莫名其妙地镇住了我,我退到了布帘后面,听可利亚的惨嚎拔着高调,最后到达了它的音域极限,嘎然而止。我心里想,料理后事吧。
不久默罕默德医生抱着可利亚出来了。我一看,它除了抖跳蚤一样哆嗦,其他无恙。医生说明天若不见好就再来一针。我心里说,你想得美。我问他怎么判断它是否好了呢?他说没有变坏,就是好了。
第二天,我发现可利亚的病症的确没有变坏。第三天,伤口结出一层薄痂。又过了几天,可利亚痊愈了。我不由对那个集装箱大货柜里的医生刮目相看起来。货柜是货柜,不耽误人家在里面治病除痛,救死扶伤。一个月后,收到默罕默德医生的一封信,说可利亚定期检查寄生虫的日子到了。信里没有美国shòu医千篇一律的煽情滥情的语言,直统统的一句大实话,听不听在你。此后可利亚在那个大货柜得到各种保健和预防,没有再发生其他不妥。
一天我把它遛到一个门口,从里面蹿出两条狗来。第三条原地不动,只是在两个同伴后面狂叫促战。它们一看就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狗,瘦骨嶙峋,身上保留着狗类捕食的敏捷和凶残。两条狗直扑可利亚而来,像当年森林部落突袭外来的殖民者一样。可利亚没经历过真正的民族冲突,它充其量也就跟美国中产阶级的狗们有过一些内部矛盾,吵闹几声,也都是闲来无聊、调侃斗嘴罢了。而它马上就断定这两条瘦狗绝不是同它调侃,它们的进攻带着种族尊严。我一直把可利亚牵了老远,两条狗还紧追其后,一路呐喊。丛林民族擂着战鼓、带着面具、挺着长矛的冲锋,就这样让外邦人心虚,无论他们多么自视优越。
可利亚比在大货柜的shòu医院还胆怯,拉开四条胖腿疯跑,我给它拖在后面,拖成一挂没有舵的货车。按分量,这些狗并不占可利亚多少上风,但它们对自己领土的拼死捍卫态度,使可利亚不战而溃。在此之前,可利亚优哉游哉,享尽做宠物的福分,一点也不反感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现在它从那个不苟言笑的本地shòu医和三条好战善战的本地狗身上知道了一点儿好歹。以后我再牵着它往那一带走,离开三条狗的居处还有一大段路时,可利亚就把狗链朝回拽,说什么也不肯前进了。它算是识时务的狗,多少懂得原住民和外来户的关系。虽是简陋寒碜的医院,要活下去还得上人家那儿求助;虽是饥寒jiāo迫的一窝狗,可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盲流户的孩子们再碰上可利亚,它也少了几分优越,偶然有某个孩子让它握手、起立,它也不会像当初那样白人家一眼,意思说:“看我杂耍?就你也配?”它也会不情愿地从命,给孩子们露两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