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札记_严歌苓【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听见他的扫帚刷地皮的声音,就赶紧出门去。我把他叫到门岗看不见的地方,怕警卫知道他gān私活,对他不利。我把我要在后院实施的垦荒计划告诉了他。他听了一半已经咧嘴笑了。这天太阳特bào,早起的气温就有四十度。我戴一顶麻制草帽,穿一件白亚麻布衬衫,若在一个电影镜头里,我大概就是女种植园主了。两三百尼拉就能垦一片荒,我也开的起千倾橡胶园,我也会发财。等我张开嘴时,两三百却成了一千七,一个准确而肯定的数字,像经过深思熟虑吐出的。讲出这个价码,连我自己都觉得冷不防。

“一千七百尼拉,你认为公道吗?”我问他。

他只看着我。也许他嫌少?也许他要跟我还价?所有的尼日利亚人都把讨价还价作为娱乐,你不给人家娱乐怎么行。我在想,假如他往上抬价,我该怎么压。可他突然说:“愿上帝保佑你。”

第二天中午,我发现后院的草坪消失了,成了三条齐齐的田垄。垄面上铺了一层和着畜粪的肥土。我从来没有种过菜,打开一包中国带来的菜籽,便大手大脚地播撒起来。五分钟之后,三垄地全下了种:扁豆、尖椒、香菜、上海青、jī毛菜。过后的两天,我完全忘了菜园的事,第二天傍晚去游泳池,路过后院,突然见一片密密的绿芽,苔藓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原来撒种子大有讲究,像我这样的大手笔,后果就是稠的太稠,稀的太稀。十多天以后,扁豆吐须了,我隔着客厅的玻璃门,看见清洁工扛了一些树gān,支在扁豆苗旁边。他原来十分有心,树gān是打理院内树木时砍下的乱枝,他却没把它们当做垃圾扔掉,搜集起来,打得溜光。其实这并不是他的分内工作,说好他的工钱只包括耕翻草坪,砍去花木,也就是那些我没法自己做的重活。田打造出来之后,就全归我自己经营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按菜籽包装袋上的说明,第一期收获就该此时开始了。但上海青还不比jī毛菜大多少。我想起“拔苗助长”这句话来。我蹲到两条田垄之间的空隙里,拔下一把菜秧子,掐去根须,摘掉huáng叶,站起身发现这桩农活竟让我gān了一个多小时。晚上把袖珍青菜炒了一下,紧翻慢翻,大部分还是成了一股清香的水蒸气飘逝而去,盛进盘子里的一点儿,就像孩子玩过家家了。但来瑞一吃就吃出了不同。他问这是什么菜,怎么这样鲜嫩。我说就是后院的产品。一直对我的农场打趣的他,这下才重视了。市场上买回的菜太老,纤维又结实又多,简直可以在肚里纺线。相比之下,这一口青菜就是宫廷极品了。

因为菜种得太密,上海青始终小巧玲珑,没有长出它们应有的体积和高度。但它们还是一度成了我们晚餐桌上的主角,天天登场。来不及吃的,绞碎了做饺子馅儿。最后吃出一个真理:再美味的菜也经不住这样吃。于是决定改种韭菜和huáng瓜。播种十多天之后,地面才出现一点绿影子。又过一阵,能看见几撮绿色发丝了,在傍晚的雨中伏摇,奄奄一息。这天看见清洁工站在地头上,偏着脸看它们。似乎不把脸偏成那个角度,根本无法看清那若有若无的韭菜苗。他也和我一样为韭菜的病弱发愁。在此之前,我和他签了非文字的协议:他替我拔草浇水,总之菜园里有什么零活他就顺手做了,我每月付他一千尼拉。我走出客厅后门,他问我这是什么菜?就该这样细吗?我说至少该粗十倍才对。他说那就是缺肥。我怕在饭桌上联想到有形有色的畜粪来,就决定使用化肥。他却说他不会用化肥。尼日利亚人用不起化肥,所以施化肥很不普遍。

卖化肥的人教了我施肥的方式和剂量,我大致转述给了清洁工:两种白色粉末,搀和在一块儿,撒到土里就行了。他有点犹豫地看着我,问道:“那个卖化肥的人听懂你的话了吗?”他是指尼日利亚的生意人常常没听懂英文就热情地一个劲说“Yes”。我说反正施化肥也不是多伟大科学,就照他说的做吧。

第二天一早,我端着咖啡踱到后院,一下子惊呆了。三垄地除了爬得一人多高的扁豆之外,全是一片灰白。化肥不仅把菜苗烧死,简直就给它们来了一场火葬。用手指碰一碰韭菜,落在指尖上的就是一点儿灰烬。施得过量的化肥白茫茫浮在泥土上,夜间的雨都未能溶解它。是错在我没有把剂量听清,还是错在清洁工没听懂我的话也热情急切地说“Yes”了?或许化肥压根就是伪劣品,就像充斥尼日利亚市场的伪劣品一样?不知哪个环节上的大错,毁掉了我的中国菜园。

回到屋里,我发现清洁工没有按时出现在后院。有时从楼上看见他在剪枝或扫地,忙换上鞋,开了门出去,但一到院里,又看不见他的人影了。几次之后,我明白他在有意躲我。菜园就死在那里,幸有的扁豆从废墟中爬出,孤零零地一点一点向高处爬去。正是雨季,野草借了化肥的养分,每时每刻地拔节,很快菜园又要恢复成那个冷清荒芜的院子了。

渐渐地,我也不想为难清洁工了,他躲我,我也不主动去找他。发工资的日子在迫近,面对一个毁了的菜园,我不知拿出钱时两人会不会尴尬。我想告诉他“没关系,这又不怪你。”但他不一定会相信我。他似乎把这事看得很重,像是闯下了大祸,足以导致解雇的大祸。

一天下午,大概离“化肥事件”有十来天时间了,我在家里写作,听见院子隔壁又是唱又是说。隔壁是女佣和警卫们的宿舍,所有人都在那边热闹,不断有人穿过前院,跑到游泳池边上的公共冰箱去取冰块取饮料,瓜果也是预先切罢冰镇下的。做晚饭时,我问我家的女服务员希望小姐,下午他们在热闹什么。她说是在开欢送会。欢送谁呀?那个清洁工,他被调离了。为什么要调离呢?这就不知道了。美国大使馆有好几个宿舍区,他被调到另一个宿舍区去了。我想很可能是他自己要求调离的,他认为在这院里捅了娄子,留了把柄,长待下去是不妙的。他对我给他的这份工作太小心翼翼了。这样的小心是从他的祖辈传下来的,从殖民时期贯穿到现在,已早早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的潜意识中。假如我告诉他我的家乡上海曾经也是殖民地,他大概会觉得,我们之间平等是有可能建立的。

我们的晚餐桌上开始出现扁豆。不仅我们的餐桌,邻居的餐桌也有这道中国菜了。扁豆的生命力怎么这样qiáng呢?爬到了架子的顶端,无处再爬,就把带着微紫小花的枝蔓指到天上去了。最早的豆荚已炸裂,豆种已自择落脚之地,第二代的苗儿已生长出来,东一株西一株,长得散漫自由,很有非洲气派。其实我很少去后院了,不愿看一块伤疤似的。但扁豆和野草一样皮实,对我的疏忽毫不在乎,浓绿的枝蔓漫卷一片,顶着花蕾卷向高处,又缀着果实卷下来。往往被人太在乎的东西,倒是难得存活。

我戒荤戒了好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二〇〇四年去河南农村搜集素材,下榻的村子里有户农民,以养奶牛为业。chūn天下的两头小花牛,一公一母,憨态可掬,我每次见到它们就走不动路了。它俩总是拴在桩上,只能吃脚边的草,远的够不着。我从别处扯来草喂它们,喂了两天就认识我了,如果手里没草是别想走近它们的,它们会叫得又赖又娇。离开村子之前,我最后喂了它们一次,看我走远,小母牛四只蹄子一块儿蹦,一面仰脸直吼。小公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光傻乎乎的。牛的主人曾经告诉我,小公牛长到一岁,就把它杀了卖肉卖皮子。公牛不产奶,不产犊,养它就图一堆好肉。我脱口问牛的主人,假如买下一个月大的小公牛,他要价多少,他一愣,然后说三千来块吧。当然我不会那么疯,到北京大街上去放牛去。不过想到小公牛年底要变成一堆肉,我觉得所有的肉都和小公牛有关。那是我第一次戒荤。

到了尼日利亚,我的素食主义坚持了两个月,实在不得不开戒。尼日利亚没有豆制品,没有蘑菇,总之是我“食之以当肉”的东西统统买不到。皈依洋食,我又吃不来起司。每天上午写作,下午健身,不久就身心两gān枯。并且来瑞是个肉食动物,我不能顺便也把他的荤给戒了,加上我常开家宴,不吃肉而每天大肆烹肉,这都对我的戒荤初衷是莫大嘲讽。于是想通了:“坦诚的恶要比虚假的善好些。在美国时,有时会碰到一群动物保护者,见到穿“千金裘”的女人,她们弄不好会上去动剪刀。有一次我问她们:“你们穿的皮鞋是谁的皮做的?”我的意思是:貂皮、狐皮是皮,牛皮、羊皮也是皮,不要在动物里搞种族歧视。一种原则若不能贯彻始终,那就别费事贯彻了,这是我戒荤失败时找到的自我平衡方法。

阿布贾的肉食其实非常紧缺。假如请客拟的菜单上有糖醋排骨,必须一个月前从离阿布贾四小时车程的肉食公司预订,送来的货里也许恰恰没有排骨。阿布贾一共三家超市,展示在玻璃货柜里的肉往往色泽惨败,质地僵死,看上去牲口们去年就变成了肉。问问售货员肉是否新鲜,她会说:“新鲜。”若问:“是这星期进的货吗?”她会回答:“是的。”她是一副被多次戳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好态度。因为海鲜的新鲜程度更差,加上禽流感的恐惧,所以不管肉类多么像文物,还是得拿它在家常菜和家宴里翻花样。

一天我在书房里写作,听见隔壁院子里冒出一声惨嚎。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嚎叫声凄婉绵延,完全是一个妇人在哀哀求生。隔壁是沙特阿拉伯大使馆,我想起他们有时会欺负欺负女人,不高兴起来拿女人不当人。我冲到墙根下,对墙那边大喊:“你们在gān什么?!”没人理我。惨叫还在继续。我们院的一个门卫跑过来说:“没事,就是杀羊。”我吃惊羊的哭喊竟比人更惨,表达力更丰富。我接着对墙那边喊:“喂,你们在对羊gān什么?!”又过来一个门卫,说:“没gān什么,就是杀它。”他们见我失魂落魄地站在毒太阳下,为我的不可理喻偷着乐。我听着羊的叫喊,四十几度的气温,我越听越冷。原来羊也会哀哀求生。我回到屋里,泪流满面,女管家希望小姐进来,想安慰我几句。我却抢先开了口,说:“从今天起,再也不吃肉了!”大概希望小姐认为吃得起肉而不吃比较无聊,也比较矫情,晚饭时她对我说:“那时母羊下羊羔。”但我坚信门卫们告诉我的是真情,所以铁嘴钢牙,发誓饿死也不吃肉了。

过了一阵又在家里大宴宾客,一位中国客人带给我一把茴香和一把韭菜。茴香和韭菜在非洲的气候几乎不生长,所以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两把蔬菜更珍贵的礼物了。第二天我用韭菜加jī蛋做了一些饼,茴香和上猪肉,包了几十个饺子。煮饺子的时候,茴香久违的香味漫开来,让我像犯了毒瘾一样不能自持。住在美国的十几年都没有吃过茴香饺子,我对自己说:就尝一个吧。一个饺子吃下去,我后悔莫及:只吃一个比一个不吃要残酷多了。意志一沉沦,人马上就破罐子破摔。我坐下来,跟来瑞一块儿吃到盘中最后一个茴香饺子。这时幸福对于我一点也不làng漫不虚无缥缈,它就是对准茴香饺子咬上去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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