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楼_严歌苓【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妈妈年轻时同台演戏的朋友们都来了。还叫着我的rǔ名,还口口声声叫我“好孩子”。有一刹那,错觉来了。似乎又是几十年前,我在后台,穿梭于这些熟识的演员叔叔、阿姨之间,寻找妈妈。总会有个人喊:“贾琳,你的千金在找你!”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了,门外的蝉声仍在号哭。我有一点明白,妈妈为何把我出生的经过那样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我。

做媒的是我幼年时期的一位女友。半夜,她打来长途电话,语气热烈地介绍道:“他是外jiāo官!中文讲得跟我一样好!……认识一下有什么关系?成就成,不成就拿他练练英文嘛!”

此女友是我幼儿园里的小伙伴,从第一次婚姻中走出来的我即便对全人类都没了信赖,对这女友,我还是有一句听一句的。当然,对于一个年轻的美国外jiāo官我也难按捺油然而生的好奇。

下午六时三十分左右,我在女友的公寓准备晚餐。听到叩门声,我迎出去,一个大个子美国青年站在门口,脖子上的细链吊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美国国务院/劳伦斯·沃克”。我们握手的一瞬,谁也不曾料到这块进入美国国务院的牌照将会是那么一种下落。更没想到,这个随意的相会在我和劳伦斯的生命中埋下了那么戏剧性的一笔。

劳伦斯的确操一口标准国语。一问,原来他在美国驻中国沈阳的领事馆任了两年的领事。他的随和、健谈立即冲淡了这类会晤的窘迫。我挂好他的外衣后对他说“抱歉,我还得接着做晚饭,你先在客厅坐一会儿!”

他笑嘻嘻地说:“我可以在厨房里陪你聊天!”

他于是一条胳膊肘斜撑在厨房餐柜上,跟我东拉西扯起来,三句话必有两句会逗我大笑。幽默至此的人,我还是头回遇见。

不久,劳伦斯和我真成了好朋友。他常领我去参观各种博物馆,从艺术到科技,从天文到历史。一天,我跟他走过国务院大楼附近的一条街,他神色有些不对劲,那种天生的嬉闹逗趣,忽然全不见了,眼睛里有的只是警觉。他对我说:“你最好装着不认识我。”“为什么?”我纳闷地问。

“我不想让熟人碰见。”他有些尴尬地说。

“为什么?!”我自认为自己还不至于使一个并肩走路的男人尴尬。

他支吾。

等我们在一个饭馆落了座,我仍是耿耿于怀,半打趣地问他:“怎么啦,跟一个中国姑娘走一道有伤体面?”他忙解释,绝对不是因为我。他微拧眉头,身子凑我近些,说:“你知道,美国外jiāo官是不允许跟共产党国家的人结婚的。”

我头一个反应是:“他在胡扯,要不就是在逗我。

“有那么严重?”我问。

“我希望没那么严重。不过在我们关系没确定之前,我还是应该保护自己,也保护你。不然他们会来麻烦你的。”

我想,保护他自己该是最真实的顾虑,美国人嘛,保护自己,是顶正当、顶正义的一件事。我还是认为他在故弄玄虚,在他们美国人太过温饱平和的生活里制造刺激。

我笑了,对他说:“你是CIA(中央情报局)的吧?”

“不是。是也不会告诉你。”他睁着诚实的蓝眼睛。

“那你肯定是!”我靠回椅背,感觉脸上的笑容已狡黠起来。

“真不是!”他又急又委屈。“是的话,我绝不会答应去见你!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外jiāo官!美国在50年代初制定了外jiāo官纪律,跟任何一个共产党国家的公民建立密切关系,都要马上向安全部门汇报。”

我又对着他瞅一会儿,才认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就不要和我建立密切关系。”我说,带一点挖苦。

“我想辞职。”他说。

我吃一惊:“值得吗?”

“我宁愿牺牲我的职业。”他说到此沉默了,似乎在品味这场牺牲的意味。对于jīng通八国语言的三十二岁的劳伦斯,做外jiāo官应该是种最合理的选择,甚至是仅有的选择。辞去外jiāo官的职业,无疑是一种不得已的放弃。

“就没有其他通融方法了吗?”我问,焦虑起来。

他笑笑:“我辞职,比他们把我踢出来好。”

几天中,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这个问题:难道我与他的结合必须以他失业做代价吗?难道他在我和他的事业之间必须做一场哈姆雷特式的“是活还是不活”的抉择吗?好在我们并不在一个城市,距离可容我将这事冷静地思量。我俩都想安安稳稳相处一个阶段,一方面加深相互间的了解;另一方面,他必须暗中联系工作,一旦外jiāo部向他发难,他不至于加入失业大军。

一年后的一个下午,我如常来到学校,一进教室,几个同学眼神异样地瞅着我。我是系里唯一的东方人,所以我习惯被“瞅”。然而这回却不同。课间,一个年纪小的男同学跑到我身边来:“你gān了什么了?”

我反问:“我gān了什么了?”

“上课前有个FBI(联邦调查局)的家伙来找系主任和几个同学谈话,调査你的情况!我估计他是反间谍部门的……”

那么就是说,我正被怀疑为间谍?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FBI怎么会知道我?”

“听说是因为你的男朋友,是他把你的资料提供给他们的!”

回到公寓,我马上给劳伦斯打长途。的确是他“供”出了我。在个久前的一次外jiāo官安全测试中,他在表格中填了我的名字和我的背景材料。在他对我俩关系的阐述中,他老实巴jiāo写上了“趋向婚姻”。

“你没必要现在就讲实话呀!你不是在争取被派往罗马吗?”我急问。

“我们宣誓过:对国家要百分之百的诚实!”他答。

电话中他还告诉我,刚填完“安全测试”表格,他便收到去罗马的委任书。我早了解到他对罗马和意大利的向往。他还告诉我,他的意大利语已通过了考试。我的心似乎放松下来,也许美国在冷战时期建立的规章已名存实亡,我和劳伦斯的关系或许不会给他的事业带来太大的害处。我告诉他:只要能帮他保住外jiāo官这个不错的饭碗,我不介意FBI的打搅。

“FBI?”他吃惊道,“他们找你gān吗?”

“他们不是根据你提供的资料调查我吗?”

“不可能!我填的安全测试表格是国务院安全部发的,FBI绝没有可能拿到它!”他疑惑道,“你是不是听错了,把别的安全部门当成了FBI?即便是FBI,也不会这么快——我刚刚在表格上填了你的名字,他们已经找到你学校里去了……”

我说但愿我搞错了,还希望这是那男同学跟我开玩笑。

然而,就在当晚,我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是个十分和气的男声:“……别紧张,我是FBI的调査员。”他说,“请你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好吗?”

我答应了,心“突突”直跳。这个约会辞令已很不美国化了;男人约见女人,首先该问女人何时最方便,由女人决定时间,而这位调查员却指定时间、地点。挂上电话不久,铃又响,拿起听筒,竟然还是那位调查员!这次他一字不提我和劳伦斯,天南海北跟我聊起来。他的中文带浓重的山东口音,我只得捧着电话认真应付他,心里明白他的“闲话”不闲。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来到了FBI的办公地点,却不见任何人在会客室等我。十分钟过去,从侧门走出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以标准的中文对我说,约见我的那位调查员生了病,只得由他代替来与我谈话。我跟他走进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一看便知是审问者与被审问者的席位,四壁无窗,气氛单调得怵人。审问者倒是客客气气,不断提问,我回答时他就一一往纸上写。不一会儿我发现他的提问兜了个圈子回来了,我原本流畅地对答,变得越来越吞吐。我发现他在摧毁我的逻辑,而逻辑是我的防卫。我看着他带有白种人冷漠的礼貌的脸,突然弄不清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

几天后,两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他们都受到了FBI的盘査,中心内容是核实我的证词。

我开始抗议,拒绝跟这帮调查员再谈一个字。马上,劳伦斯那边感到了压力。他打电话给我,口气很急:“为了调查能尽快结束,请你忍一忍,配合一下!”

“我是个中国人,你们美国要做得太过分,我可以马上离开这个国家!我以为美国是个最自由的国度……”我又悲又愤,哑了口。

“请你忍一忍,好吗?等我们结了婚……”

我厉声打断他:“我宁可不结婚!”

劳伦斯在那边顿时沉默了。他意识到我生活中的宁静的确是被这婚约毁掉的;我的确因为他而失去了跻身于无名之众的安全和自由。我不敢肯定我的每个电话、每次外出是否处于某种监视之下。最大的讽刺在于:我是在美国懂得了“人权”这字眼,而懂得之后,又必须对这个神圣的权力一再割让。亦或许,他们的人权是有种族条件的,对一个我这样的外国人,他们以为只要有一层虚伪的礼貌就可以全无顾忌地践踏过来。

劳伦斯在电话上流露出恳求的语气:“你一定要忍耐,就算为了我,好吗?”

我答应了。我已意识到在这里做外国人是次等人种;次等人的人权,自然分量质量都不足。

转而,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已收到了美国驻意大利使馆的欢迎函。我想,也许我的忍耐会给我俩带来美好结局,那么就忍吧!

半个月过去,那个带山东口音的调查员再次露头。他请我去他的办公室会谈,却再次迟到半小时。此调查员先生四十岁左右,个不高,有无必要都张开嘴哈哈大笑,有种乱真的山东式豪慡。当你看到他一双油滑的灰眼睛时,你知道他的心根本不会笑。

“请坐请坐,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他哈哈道。

我不置可否。

“怎么样啊?你和劳伦斯什么时候结婚?”

“还没计划。”我笑笑。

他装着看不见我脸上的疲惫和挣扎着压下去的反感。

又是一间不见天日的小屋。他开始问我父母的出生年月日,以及我自己在哪年哪月哪日做了哪件事。我仔细地一一答对,一个数字上的误差就会被认为成谎言。谎言不可能被jīng确地重复。

“这些问题,上次那位调查员已经问过四遍了!”我终于苦笑着说。

“是吗?不过我是头一次问你,不是吗?你的每件事对我都是闻所未闻!”他摇头晃脑地用着成语。

我突然意识到,上次他根本不是因病失约。他成心让那个年轻调查员先盘问我,目的是找出我两次答对中不相符的地方,那将是他们揭开我“真相”的索引。问答还算顺畅。我有什么好瞒呢——出身于文学家族的我十二岁成为军队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二十岁成为小说家,祖祖辈辈没出现过政治人物的家族繁衍到我,政治观念已退化到了零。

“Isyourfatheramemberofcommunistparty?”(“你的父亲是共产党员吗?”)

他突然改成英语问。我明白他的用心:他想制造出无数个“冷不防”。我在母语上的设防,极可能在第二语言中失守。一瞬间犹豫,我说:“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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