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者_严歌苓【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看个中医师,可我九点得和一些收藏家见面……”

“那行,我陪他去看中医。”董丹说。

“没有你的帮忙,我还真不知怎么办。”她说,并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过了一个礼拜之后,甚至连陈洋都习惯叫董丹帮他做事了。小董,帮我把鱼缸的水换一换;小董,去把那一盆枯死的盆景扔出去,再买盆新的来;小董,帮我去跟医院柜台结个账,然后再把我的东西搬到车上,别人搬肯定会砸了;小董,把这窗帘全拆下来,让这屋子跟医院那间病房一样,亮堂点儿;小董,去跟厨子说,让他立刻把他录音机上的无聊小调给我停了。

出院之后,不到一周,陈洋已经非常习惯董丹待在他的画室里。不论是在画画、读书、打电话,甚至和李红拌嘴,他都并不在意董丹在场。董丹是一份不碍事的伴随,快乐而满足,在任何背景里他都协和。反倒是董丹缺席的时候,陈洋才发觉他那无声伴随的重要。有时董丹从外面办了事回来,看见老艺术家焦躁不悦地问他刚刚跑到哪儿去了。另外有些时候,老艺术家画了一半,笔突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仿佛是想抓住遗失了的一个念头。在这种时候,董丹也从不出声,他好像知道,有某种神圣而神秘的东西使陈洋成为了陈洋,使其他艺术家成了其他艺术家。甚至有几次,老艺术家无助地放下画笔,喃喃说着他已经江郎才尽了,现在的他无异于一台造粪机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画室角落里的董丹,并不带任何批判,只是平和安静地看着他。

“你结婚了吗?”一次老艺术家问道,一边用手扯着毛笔的笔尖。

董丹笑说他结婚了。他心想,他已经告诉过他四次了。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董丹又笑了起来,他的恋爱故事他也告诉他不止一次了。

董丹是五年前在他老家遇见小梅的。那时他在厂里刚满师,回家探望父母。到家的第四天,他在自家的前院瞧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补衣服。那天他起晚了,父母早已下了地。她坐在一堆柴上,坐在白杨悉悉嗦嗦的树影里。他从窗子里喊了一声“喂!”,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她有名有姓,不叫做“喂”。他走到屋外,看见她原来补的是他工厂的制服。

董丹问她:“你怎么可以随便帮陌生男人补衣服?”她指着停在屋檐下的那辆旧自行车:“看到没?我把它擦那么亮。”

董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看她偏过头去咬断线头。她后颈毛茸茸的,好年轻。他说她不可以帮一个男人做这些事,除非是她喜欢他。

她抬起眼笑道:“我是喜欢他呀。”

董丹立刻红了脸:“这个男人你连认识都不认识,怎么知道喜欢他?”

“我在市场上和他擦身走过,看见他走去小酒馆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他了。他和村里人喝酒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他。他帮每个人付了酒钱,他还讲了好多故事,像个说书人似的。”

“一个男人招你喜欢也不难嘛。”董丹哈哈地笑起来,“你知道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是很危险的。”

“咋危险了?”

董丹不回答。莫名地紧张让他笑个不停。过了一分钟他才说:“反正你不能跟男人说这些。”他呵呵笑着,摸起她的手来。

她盯着他的脸,不觉得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占人家便宜,但是还是忍不住。“你让他摸你吗?要是喜欢他,就该让他摸你,不然他不知道你喜欢他。”

“他不是在摸我吗?”她说,一面看着他的手从手掌移到了手臂,然后到了肩膀。她异样平淡地看着他,任他的手钻进了她的衣衫领口,从肩膀往下移动。

“就摸一下,好不好?”他问。

她点点头,让他解开了她的衣领,接下来是胸前的钮扣。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旁边没人。他把她搂进自己怀里,抚摸起她刚发育的胸部。他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的动作。如果董丹着迷她的身体,同样的,她也着迷他的那双手。

之后他并没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有天晚上他去看露天电影,才又碰到了她。她抱着张小板凳,静静地坐在了董丹身边。趁着看电影,他又偷偷摸了她几把,告诉她第二天带她出去玩。他们去了河边,河滩上尽是白色的卵石。董丹将他从北京带来的梅子和饼gān摆出来,她只吃了他从镇上面包店买来的面包。其他的食物,她碰都不碰。

“这个你不吃?”董丹拿起一个橘子问道。

“不吃。”

“为什么?”

“没吃过,我不知道怎么吃。”

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女孩gān的事让他突然一阵不忍。她这么年轻,什么都不懂,包括不懂男人。对像她这样善良纯朴的女孩,男人们是不会放过的。这让他觉得没劲,似乎他偷盗了一个连偷盗概念都浑然不知的人。

一周过去了,董丹就要回北京了。他到集市上希望再碰见叫小梅的女孩子。除了市场,他不知道还能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一连找了她两天,她都没有出现。直到要动身的前一晚,他又去小酒馆喝酒时,看见她正站在酒馆门口。

他说他也喜欢她。实际上,他对她的喜欢已经让他想着将来带她去北京。她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笑了笑,告诉他那得赶紧,因为再过几天,她就要去西伯利亚了。她去西伯利亚做什么?她的家人已经把她许配给一个在西伯利亚有田有地的中国农场主。那人雇了许多俄国籍的农工,现在需要一个老婆为大家做饭。董丹不相信有这种事。女孩说她来董丹的村上,是来跟自己的姑母告别的。

董丹将回北京的日期延后,来到女孩的家里。那是一户一贫如洗的人家。他只待了十分钟,就沮丧地离开了。女孩家里告诉董丹,农场主愿出三万块钱作为聘礼。当天夜里小梅便逃出来,跑到了董丹父母的住处。他带她到了邻县,等待下一班回北京的火车。

董丹以前跟陈洋说这个故事时,都没像这一次说得这样完整。这次他也不敢保证老头听完会记住。

有一天陈洋跟李红大吵了一架之后,突然说,他多么怀念像董丹和小梅这样的爱情故事。

“一个村姑和一个牛郎。”他凄然地笑了笑。“这种爱情故事在大都市里早就没了。”

董丹晚上回到家,见小梅正在修补他们最心爱的那一件纪念品,就是镶有金边和金色商标的书卷形状的黑色大理石。金色商标脱落了,小梅想把它黏回去。董丹在帮忙的时候,觉得那东西太轻,不会是真金。他拿到灯下细看,发现不过是一块塑料。就是说打在上面的那家有名的金号印章也是假的。看来不能指望落魄时拿它换饭吃了。董丹帮着小梅终于把那块仿冒的金片黏回了黑色大理石上。就算不是真的金子,还是挺好看的。

两人重新把它挂回墙上时,小梅告诉董丹,今天有人找她的麻烦。那个人开着车,当时十字路口堵车严重,小梅正在路边卖她的糖炒板栗,对方问鱼翅宴上见的是不是她。

“那人长什么样儿?”董丹问道。

她只看到那个人的头,反正是个大头。他戴眼镜吗——那种黑色宽边的,二十年前就不流行了的那种眼镜?他问她。可她唯一看清的就是对方的脑袋。那时天色已经暗了,那人又跟她隔了两辆车的距离。车子都在按喇叭,他得大喊大叫地跟小梅说话,他说他敢肯定,在鱼翅宴上见过的女孩就是她。她叫他滚蛋,可他不滚,还问她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她叫他回家照照镜子,也配打听她住哪儿,没镜子自己撤泡尿照照也成。车队开始移动了,他还想跟小梅说什么,可是她不给他机会了。她朝对方尖叫:滚!滚!滚!这回他总算滚了。

董丹握起小梅的手,叫她别慌别怕。不过他马上意识到慌的是他自己。他的脑袋现在一片混乱,各种猜测和自问自答同时朝不同的方向拉扯。小梅被监视了,有人在盯她的梢。可是那家伙为什么不一路跟踪她回家呢?想到他没有把小梅训练好就把她带去鱼翅宴,董丹恨不得把自己给杀了。到了上chuáng的时候,他告诉自己,睡一个好觉醒来,不再这么惊慌的时候,他一定会想出一个让他们两人都解套的办法。

夜越来越深,董丹被睡一个好觉的努力弄得筋疲力尽。他一双脚又冰又冷,额头上不停地冒汗。小梅背对着他睡在身边,屈起的一只脚触在他的腿上,那脚掌的温度温暖健康,只有安心入睡的人才会有。董丹把自己的胳臂伸出,钻进她的脖子下,真好,这样他的前胸就抵着她的后背,两个人一前一后紧贴着。董丹的下腹与大腿与对方的臀部及大腿的线条正好合上。或许可以说,他乘着她的睡眠,乘着她均匀规律的呼吸,让她身体的一波波的起伏载起他漂浮,他就任她带着他浮浮沉沉,温柔地摇摇晃晃。终于,他的呼吸与她合二为一。就在他进入梦乡前,董丹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宴会虫这勾当不能再gān了。

星期天下午,董丹带着小梅去附近的一处新楼盘建筑工地,这是小梅最喜欢的游乐场。他们爬上四周无墙的楼梯,上到顶楼。小梅坐下来,环视四周末完工的住宅大楼,董丹则在一旁对着建筑的设计以及施工质量发表意见。他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告诉小梅,再有一两年,他们会搬进其中哪一栋,以及他会选择什么样的室内装潢。如果他再坚持做一阵宴会虫,他们存的钱就够买一户了。或许,他应该继续冒险,赌这一把是值得的。他望着坐在初秋凉风中的小梅,让人奇怪的是她永远是那么满足,从来不跟他要任何东西。体会到小梅的快乐可以这么简单,他心头一震。他把小梅拉到身边来,她舒服地偎在他的怀里。

他们就这样坐着,直到肚子开始咕咕叫。

晚餐就吃小梅的拉面。自从董丹到处吃酒宴以来,他一直没机会享用从小最爱的家常菜。上次吃小梅煮的热汤面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他感觉肚子里热呼呼、软绵绵的,那感觉渗入了他的血液、肌肤,开始爱抚他的五脏六腑。可突然间,一种恐惧笼罩住他:如果他再不停止混吃酒宴,他可能会失去这一切,这工厂宿舍、自制的沙发、偷来的热水,甚至小梅,还有她的热汤面。

小梅停下筷子,问他怎么了。

“你别再到街上卖东西了。”

“为什么不?”

“因为有人跟踪你。”

“我不怕。”

“他们跟踪你是为了想逮到我。”

“为什么要逮你?”

“我伪造身份混宴会啊。这阵子,他们正在抓我这样的宴会虫。”

小梅看不出混吃有什么不对。食物那么多,反正吃不完,董丹不吃,还不都làng费了。多董丹一个人吃又怎么样,就算多一百个宴会虫来吃,恐怕也吃不完。你看到没有,即使每个人都吃饱了,还有那么多东西剩下来。真làng费。要不是有他们这些宴会虫,恐怕会有更多的好东西给倒进泔水桶。说到犯罪,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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