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他给的指示,高兴把车开上了四环路。四环以外,车辆少了许多,而且多半是不准进市区、跑起来像破铜烂铁一样作响的一些老旧卡车或小货车。这些车子灰头土脸,发着脾气地鸣笛,开着刺眼的大灯,排气也黑乎乎、油腻腻。一些还没有被都市扩建给侵占的菜园或果园,在黑色的夜幕下静静地出现在公路两边。
车子突然就刹住了。
“董丹,对不起,我没法送你回家了。”高兴道。看见董丹一脸迷糊的样子,她又说:“我忽然想起还有事。”
她转身从后座抓起董丹的上衣以及背包,把它们放在董丹的膝头。
董丹四下张望,想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可能打出租车。一辆也没有。地铁的路线也不经过这儿,从大道那一头就叉开了,一直要到大道尽头才又会合。
“我早说要乘地铁。”董丹道。他为了即将白花的出租车钱而对她怀恨。
“关门小心点。”她道,“再给你打电话。别忘了明天采访陈洋。”
董丹的手机响了。他觑着眼看了看chuáng头柜上的时钟,才早上五点钟。小梅转过身去,用棉被把头捂了起来。天色还暗着,董丹认不出来电显示是谁的号码。
“喂?”他说。
“董丹!”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我是李红。”
妈的,李红是谁?“喂。”
“把你吵醒了吧?要不就是你还没睡?我知道记者们都喜欢晚上赶稿。他也喜欢熬夜作画。”
这会儿董丹全醒了。李红,是她。在李红跟他讲述她母亲的病情时,他的手在chuáng头柜上一阵摸索。
“你找眼镜gān嘛?”小梅道,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才发觉他是在找他的眼镜。眼镜就像是他的面具,李红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想把面具戴上。任何人认识的假如只是董丹的伪装身份,条件反she是他马上想穿戴上他的服装和道具。
“你能不能陪陪他一两个礼拜?我没法丢下我妈。”李红道。
董丹又看见她婀娜多姿地扭动着她的身体了。他说可以,如果陈大师需要他,他陪多久都成。
“别人我都不放心,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万一陈洋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拜托你。”
被她这样抬举。董丹感觉血液全冲上了他的脸。她信任他,用她全部的心——在朦胧的网络着淡蓝色血管的洁白肌肤下的那颗心。她跟董丹说,千万别让厨子和司机偷了他的画。那两个人,她一个都不信任,可是她信任董丹。“信任”这两个字,发自她那两片朱唇,在她的贝齿间轻轻振动,仿佛就变成了另外的意思。如果她不能给他情爱,就凑合给点儿信任吧。想到李红,董丹就无法克制地有一种多情的遐想。她是一个来自与他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女人。她继续往下说。司机和厨子如果不好好看着,一定会手脚不gān净。而陈洋平常总是心不在焉,如果有人来拜访他,也别让他把他的画像糖果一样随便发出去。
小梅坐起了身,定定地看着他。
他挂上了电话,小梅一语不发。她知道她的丈夫近来变得越来越重要。董丹匆忙穿上衣服,看见小梅对他崇拜地微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下一秒两人就翻滚成一堆,搔对方的痒,笑得岔了气。这世上只有跟小梅他才能这么犯傻。跟老十在一起,他是一个记者,一个救星,一个可以平反冤情、伸张正义的人,跟她可不能嬉嬉闹闹。高兴当他是同行,即使是低她一等的同行。常常他冲动地想要逃离他扮演的这些角色,回头去做那个嘻嘻哈哈、吊儿郎当的自己。
吃过早餐,他拨了陈洋的手机,却没有人回答。打第五次的时候,接电话的人是司机,告诉他大师昨晚工作了一夜,现在正在睡觉。大师现在还有在画画?他一天可以画上十四个钟头,只睡两钟头而已。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在野地里一走就是好几里。所以他一切都好?他好得很,比李红小姐在这儿的时候还要好。
司机谢谢董丹要去帮忙的提议,可是他不认为老艺术家现在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他现在完全在创作的情绪里。每回他碰到麻烦,就在作画里避难。司机对董丹谢了又谢,却拒绝了董丹去探望老艺术家。董丹说他时间很自由,任何时候只要老艺术家需要他或是需要他的红辣椒,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他,他可以和红辣椒一起出现。
中午高兴来电话。
“你跟他在一块儿吗?”
“跟谁?”
“陈洋啊!”她的语气带了些指责。
“……是啊。”少用那种上司的口气跟我说话。
“能不能告诉他你有事,然后走开,找个背人的地方跟我说话。”
“嗯……”又来了,对我指手画脚。
他这个时候不想跟高兴说话,她会侵犯到他与小梅仅有的这一点空间来。
“走到外面去,就跟老家伙说,房里信号不好。”
“我……没法走开。”
“好吧,我知道了。不过你听好,别出声,脸上也别露出任何表情。”
董丹又含糊地“嗯”了一声。
“现在外面的传言说,调查的结果对陈洋很不利。税务官员已经查到了一些画廊作假账和他获利对分的事实。很有可能会来一场公听会。”
“什么时候?”
“不要出声。老头正在看你吗?……没有?那就好。他正在gān吗?”她问,完全忘了刚刚她还叫他别作任何回应。
“没gān吗……”他在小梅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谢谢她为他端来的茶。小梅做了一个假装生气的鬼脸,让他轻笑了起来。“他就是一直在画画呀。”
“别说话呀。”她道。
“我现在到外头来了。”
“那好。他别墅什么样儿?”
“挺大的。特大……树挺多的…柳树,还有池塘,鸭子什么的。”那是董丹梦想居住的地方。“还有很多荷花。”他补充。说完他才想到,荷花的季节早就过了。“全谢了,焦huáng的。”
“什么焦huáng的?”
“荷花。”
“听着,你得让他告诉你,他究竟为什么跟前三个老婆都离婚了。这对我的文章来说是很重要的数据。这样才能真正投she出他的本性。他第三个前妻为什么这么恨他,也许就有了解释。他那几个女人都贪心,包括现在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年轻骚货。如果你向他暗示,他的这些女人都在贪图他什么,也许就会引他开口。这样一来,大家也会明白漏税的事情也许根本只是夫妻问的报复。我听说,打击犯罪这一波过后,接下来就是打击偷税漏税了。你得跟老家伙说,保持冷静,一定要挺过去。只要撑过了这一波的风cháo,以后一直到他死,他爱怎么漏税也没人管。一定要跟他说,这年头没什么是非,一切看你怎么办事,谁来办事。你就这么告诉他。”
董丹说好的。他看着小梅跃起脚尖,想要从窗子上端的一根钉子上取下一个大纸袋,他冲过去帮她拿了下来。
“他得使点钱,施点小恩小惠,买些便宜轿车当礼物送。”高兴道。董丹哼哼哈哈地回答着,一面看小梅从纸袋里取出了五顶完工的假发。他想起来她曾经跟他说,假发上用的胶水闻起来甜甜的,她伯老鼠啃。难怪她把它们挂在这么高的地方。“因为那些人素质太低,不懂他的画的价值,送画给那些人,就是让他们玷污他的艺术。你可得看好他,绝对不能让他用现金去贿赂,那样只会让他罪加一等。”
董丹说,好啦,他一定会看好他。现在她不仅安排他董丹的生活,连陈洋的日子都要代人家过。
“现在你进屋去,把老家伙最不为人知的秘密都给我挖出来。”她说。
董丹听到拨号音才知道高兴已经挂了电话。高兴刚刚要他做的事,让他感觉非常不堪。最不为人知的秘密?难道他真得靠这样出卖秘密为生?难道他们所有人都得靠出卖别人的秘密为生?话又说回来,这不正是记者的工作?他们揭露没被揭露的,无所不用其极,不管是高尚还是低下,他们能够让某人一夜间臭名远扬。这真是一个不堪的工作。至少,这工作有很多不堪的地方。
董丹把手机关了。他早就计划了这天要带小梅去看一座新楼盘建筑工地,在离他们工厂更远的郊区地带。进了销售处,至少有十位推销员等在那儿,一见董丹和小梅立刻扑上来。其中一名售房小姐请他们观赏一座沙盘上的建筑模型,一边告诉他们,价格刚刚降下来,他们真是幸运。她是王小姐,她自我介绍,手握一根可伸缩折叠的长棍儿,在模型上指指点点,说这儿一年后将会有座森林公园,那块儿两年后会有个人工湖。董丹心想,原来他们跟大多数的售楼处一样,卖的都是些眼下还没影儿的东西。可是他不忍心这样拆穿她,因为对方正像一个一本正经的演员,念着好不容易背熟的台词。
“每平方尺只要一千九百块。”王小姐说道。
这是唯一吸引人的地方了。董丹喜欢逛这一些预售屋,只逛不买。走在大街上,到处都可以拿到这一类郊区公寓的促销传单,他把它们带回家之后做了一番研究,只要那地方还不算太远,他一定会亲自去逛逛。反正小梅最喜欢这些巨大的建筑工地。他们跟着王小姐上了“电梯”,不过就是一片木板,四周毫无安全围栏。他们和一堆工具一块乘着“电梯”扶摇直上,王小姐给他们一人一顶工地安全帽,直朝他们抱歉,真的电梯还没有装好,所以他们得跟工具一起搭乘这种施工电梯。
一走进四堵水泥墙围起来的所谓的“室内”,王小姐变得更加雄辩。她指着地板上一个大dòng告诉他们,将来这儿就是主卧室套房里按摩浴缸的位置,墙上凹进去的那一块,则是一个大得可以走进去的橱柜。地板都是实木,厨房用的是意大利进口磁砖。
“您有什么问题,我都乐于回答。”她道,脸上是充满期待的微笑。
董丹看看小梅,她又是那一贯事不关己的快乐表情。
“她现在正在看的地方,”王小姐边说边指向小梅眼光的方向,“是一座网球场。网球场再过去会有一座室内高尔夫球场。两位请跟我来。”
她走路的时候得十分小心,免得她高跟鞋的细跟卡进地面上的水泥缝隙。
“请看这边,就在您的窗户底下有一条小溪,是从大门口的喷泉流过来的。它会流过每一栋建筑,最后过滤之后再回到喷泉。小溪的两岸种的是玫瑰和百合花。往北边那儿会有一座超级市场,卖一些当地的蔬菜,比起城里头的要更新鲜,而且便宜得多。”他们随着她走过了屋子的每一面墙,用想象力看着未来小区提供的措施。
“我知道北边有一座养jī场,空气污染很严重,常常朝这儿刮臭风,对吧?”董丹问她,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用的是他“记者”的口吻。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价钱这么低廉。不过我们正在jiāo涉这件事,要求他们搬迁。如果jiāo涉成功,我们会买下整座jī场,把它拆了之后,在那儿盖更多的公寓房子。到时候你买的这户就要升值一倍了。”
“如果jiāo涉不成呢?”董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