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丹将他们刚才的谈话内容重述给高兴,高兴全做了笔记。他边说边看,头顶的玻璃天花板上有脚步在移动,是一双高跟如同两根顶梁柱的鞋子,后面跟随的是一双尺寸巨大的皮鞋。董丹觉得他还看见了喇叭牛仔裤的裤管,但是他无法确定那是夏梦。也许她发现了另外一个有教养、有地位的男人,正想成为他身边有趣的伴侣。
他看着那双微型柱子移向了角落,感觉很嫉妒。他是喜欢她的,即便她装腔作势。
“采访还不错嘛。”高兴合上笔记本说。她看到董丹眼里噙着泪水,正机械化地把红辣的食物塞进嘴里,她从她的皮包里抽出一张面纸。
“得相思病了?”她边说边把面纸递了过去。
“菜太辣了。”董丹指了指夏梦碰都没碰的食物,猛吸鼻子,用面纸揉着眼睛。
“要是下一个跟这个一样能说会道就好了。”高兴说。
“下一个什么?”
“哥儿们,你的桃花运才刚开始哩!”
她给了董丹一个手机号码,专门提供地下服务,把收集来的有钱男人电话转卖给这些jì女。从今以后,董丹的手机将会被色情行业的女人发的短信息给塞爆。
回家的路上,董丹的手机又发出哗哗声。
“你好吗?”短信说。
董丹回复说他很好。
“你一点都不好,你很寂寞。”
没有必要争辩。在他前方是一座正在整修中的地铁站。北京是一座永远没有办法完工的城市。总有上千个建筑新点子在彼此冲突矛盾。今天这家公司把一道沟挖开,好让明天的另一家公司去填。
“我知道北京许多有趣的地方,你希望我带你去吗?”短信说道。
下地铁站的阶梯又陡又荒凉,董丹边下楼边回复说:这时候去任何地方都太晚了。
“才十点而已。有趣的地方要过了十点才好玩。”
发短信的人用的是更紧迫盯人的态度。董丹问对方,他们可不可以明天下午两点钟约个地方见面。
“你好残忍,要我那么早起chuáng。”
董丹觉得挺有趣。他问那她通常都是几点起chuáng。六点,正好起chuáng看晚间新闻。
等他下到了楼梯底层,进了地铁站,信号就被切断了。只有五位乘客跟他往同一个方向。突然间老十又回到了他的心里。他这才发现这些日子其实她一直都在他的心里。他心里像一个旋转的舞台,只有被孤独的光打亮时,才能看见背景中的景象。接着,一种渴望排山倒海而来。老十这会儿是不是也正在某处给男人发短信呢?他怎么才能知道,躲藏在这些短信背后的人不是老十?她会不会发现董丹就是收到她这些挑逗撩拨短信的人?如果高兴的计划是要协助像老十的姐姐这些受害者,让她们的声音能够被听见,那么董丹就要继续跟这些女孩子会面,跟她们进行访谈。现在他跟老十的那一段结束了,他真的能帮她,他不必再因此恶心自己。对他来讲,良心就是这种恶心——当你用某种方法做了某些事情之后,它会让你感觉到对自己恶心。他不知自己有没有良心;他只知道自己有这种奇特的恶心感觉。他必须承认高兴的这个主意不错:以老十的姐姐被处死做主轴写篇报导。他会协助高兴完成它的。她需要他去采访多少jì女都成。等到文章发表出来,怎样才能知道老十对这篇文章的反应呢?
心事重重的他发现一只误闯进地铁站的鸽子,怎么也找不到出口。鸽子一会儿飞进隧道,消失在不确定的黑暗处,过了一会儿又突然飞出隧道,穿过站台,身上沾满了泥灰,比先前更绝望。一双翅膀失去了平衡与准头,只能疯狂地拍打,响起巨大的回音。董丹看着鸽子,感觉于心不忍。对一只鸽子来说,这恐怕是最恐怖的梦魇了,一次次重复同样的路径,仿佛是一个冲不破的魔咒,不停在一个黑暗神秘的轨道上循环。它越是想要逃脱,结果陷得越深。它又一次往隧道里飞冲去,整个身子歪斜着。它将继续地飞,直到jīng疲力竭,坠地而死。
为了让自己分心,他把那一篇陈洋专访的校稿掏了出来。他靠着一根柱子,在花岗岩地板上坐下,开始阅读。车来了,他上了车,继续读着。老十又被推入舞台的黑暗背景。董丹发现高兴的文笔确实很好,深入又恢谐,呈现了—个伟大艺术家可爱的缺点以及外人无法欣赏的过人之处。就当地铁快要接近他的目的地时,董丹读到了最后—段,吓了一跳。
这段说陈洋有些忘年jiāo,他们的父亲都是权贵之士,必然会帮助他解决这一次的司法难题。由于税法对许多中国人民来讲,还是一个新规定,因此可以辩称老艺术家之所以惹上麻烦是无心之过,而非蓄意犯罪。凭他那些有势力的朋友相助,为这一桩诉讼翻案应该是易如反掌。在中国,每件事情都可以有不同的诠释,而且要看谁作诠释。
董丹到站下了车,一边登云梯似地攀登地铁出口的阶梯,一边开始拨电话。等高兴那头接起,他这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啦?”她的声音懒懒的。背景喧哗声大作。
他不停喘气,猛吞了几下口水。“你……你怎么能这么写!”
“什么不能这么写?”
“你不能出卖他!”
“你在说什么呢?”
“你把陈洋那篇文章的最后一段给我拿掉。”
“谁说的?”
“你利用我。我告诉你陈洋接了某某大官的电话,然后他们在电话上商量税的事儿。我当时挺高兴的,觉得有人能够帮老头一把……”
“我也很高兴啊。”
“我以为那个高gān儿子一帮忙,他只要付一笔罚金就可以从这场官司中脱身了。”
“对呀。”
“你怎么把我一不留神偷听到的话给写进去呢?”
“你早gān嘛去了?有什么事你不想让我写出来,在我动笔前你就该打招呼啊。”
“你让我成什么人了?成了那种我自个儿最想gān掉的人!”
“我问你,陈洋打电话的时候,有意回避你了吗?”
“没有!他相信我啊……”
“所以你告诉我的事并不是偷听来的。”
“你必须删掉它。”董丹说。他火冒三丈,浓密的头发下,汗珠一颗颗渗透了出来。
“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出报了。”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巫婆,对被她施了法的人炫耀她的胜利。
“那你就那篇文章给我撤回来!”
“给你撤回来?”她的声音中开始出现恫吓。
“对。”
“那你倒说说看,如果我不撤,你想怎么着?”她发起狠来。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对女人动手。不过那只是一般情况。”他说。他很高兴他又流露出已经被他压抑了很久的流氓本性。
“既然要摊牌,那我也告诉你,你那篇《白家村寻常的一天》早就从下一期的《中国农民月刊》里给抽掉了。换句话说,那篇文章已经被查禁了,不得刊登。我不忍心把这件事告诉你。我本来想,等我找到别的刊物把它刊登出去,再让你知道。不过,那得看你对我够不够好。”
董丹站在冷风呼呼的夜里,看着郊区新楼盘的幢幢yīn影。他已经告诉了白大叔,文章下个礼拜就会登出来。他闭上眼,又看见了白大叔的笑容——被血肉模糊的妆弄得惨不忍睹的老脸上,堆出的感恩戴德的笑容。
“我会想办法让那篇文章发表,我会去找一些地方刊物。有些时候,那些刊物才有胆量曝光这类事情。过去有不少争议性事件就是被这些刊物首先披露的。有的时候它们会被政府查禁,可是没多久又会另起炉灶。再出现的时候,它们一定会成为国内最炙手可热的杂志。”
董丹什么话都没说。白大叔一直在卖血,他一直在期待有人能够成为他们这些沉默的村民的喉舌。他扮演尸体,趴在秋天湿冷的地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或是让人对他拳打脚踢,为的就是有一天能看到这篇文章被发表,那么为刘大叔复仇就有望。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首先你得先帮我。”高兴说。她一个人说个没完,董丹的心里只想着白大叔。“别人怎么会知道你是我情报的来源?他们不会发现的,陈洋也不会怀疑你。他身边有这么多人,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偷听了他的谈话。”
“这太不地道,知道吗?我真觉得这太不地道了。”
“我知道。但是我们是在为人类文明作贡献,职业道德的小瑕疵不算什么。”
董丹感觉仿佛有一大块已经腐烂的食物硬塞进了他的喉咙里。他说:“那随你便吧。”然后挂了电话。
天还没亮,董丹就从chuáng上爬了起来。梳洗完毕后,他匆匆下楼。早晨的jiāo通还没有开始拥挤,空气仍然十分gān净。这是一个凛冽的清晨,被霜覆盖的菜地显得灰蒙蒙的。他走了一公里路来到地铁站,发现自己的心情已经转好了许多。
当他来到陈洋家时,看见前面草坪上停满了车子。艺术家有许多访客留宿,他们统统过了四点以后才上chuáng。董丹决定先去附近农贸市场走走,吃碗酸豆汁油饼什么的。他已经好久没吃市场摊子上的早餐了。食物的香气很远都闻得见。让他满嘴跑口水。
他吃完早饭,又买了一份打包带走。如果陈洋不想吃,他可以留着当午餐。没想到老艺术家一闻到酸豆汁的怪味就欣喜若狂。
“什么东西这么香?”他在chuáng上就大声嚷嚷,“我一闻见就醒啦!”
陈洋脚步匆忙地立刻出现在走道上。他说他那些老婆们,这么多年都不让他吃这玩意儿。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这道美食的存在。这世上除了董丹之外,没有人了解他。没有人在乎他喜欢的东西,除了董丹。
董丹在沙发上坐下,胳膊肘搁在膝头,上身前倾。他对自己说。先让老头儿吃他的早饭。他不愿意他下面要说的话坏了陈洋的胃口。一旦说出口,他知道陈洋不会原谅他。他糟蹋了老艺术家对他的信任,盗用了取之不当的重要信息。可是过了一会儿,董丹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么大的勇气来供认这档事了。陈洋先问起他最近都在gān什么。回答时他说起那篇《白家村寻常的一天》,心想老头儿反正也不会专心听,但是让他诧异的是,老艺术家这一次竟然牛头对上了马嘴。
“有这种事?有老农民被开枪打死了?这个社会成了什么了?”他放下装食物的小塑料桶。“咱中国人都成了什么了?你就应该把它揭发出来。文章什么时候发表?”
“他们把它查禁了。”
“这一群腐败的王八羔子!他们的杂志叫《中国农民月刊》,结果都没种为农民说实话?!”
“没有一家刊物想惹这个麻烦。”董丹道。
陈洋沉吟了半晌后,道:“好,那这么着,我们也可以给它来个走后门,对不对?”他猛地站起身,嘴角还沾着酸豆汁灰色的新汁。“咱们有的是又宽又大的后门,只要有秘密门道都进得去,进了门就能扭转乾坤。”
陈洋急急忙忙往走道上去,朝在尽头的几间房大喊:“喂,都给我起来!人都给杀了,还睡得跟死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