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地是国家的。”她的语气听起来带刺,挑衅意味浓厚。
“你是不是也想进那屋去?”
“你请我进,我就进。”
“好,那就请你!”他们走到她跟前中间。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
她紧紧地抱着那只猫不动,朝背后的那辆车靠了一步。—个保安推了她一把,她立刻把对方的手甩开。“你动手动脚啊?”她拔高了嗓门,那只猫也跟着尖声怪叫,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也不看看人就耍流氓!”她说。
他们推得更用力了。
“知道本姑娘是谁吗?”她大喊一声,一边朝自己挺起的胸部一拍。
那两人互看了一眼,又看看她。
“是谁?”其中一个问道。
“我是董丹的媳妇儿。
“谁是董丹?”
“董丹是我爷们儿!弱智啊?”
两个保安向前抓了她膀子就要拖她走。她发了疯似的乱舞她的手臂,企图把他们甩开,缩弓起身,用尽吃奶的力气硬往后拖。她连衣裙背后的拉链又给撑开了。
“耍流氓!”她尖叫,“救命呀!来人呀!”
“闭嘴!”他们边说边四下张望,庆幸四周没有人听到她在喊什么。
“耍流氓了!臭流氓!”她越叫越大声。“这两个小子把我丈夫关起来,想跟我耍流氓!”
这时街上有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两个保安心虚了,怕她裙子背后豁开的拉链让他俩有口难辩。两人赶紧收手,回到小屋把董丹给放了。董丹走出去的时候,那两人站在门口盯着他。
“你是什么gān部?”其中一个问道。
“不是gān部,就是个记者。”
他掏出一张名片jiāo给了其中一人。
他一路向小梅走去都没再听见那两人开口,他用一只手遮住小梅衣服背后被扯开的地方。这时他听见两名保安的对话。
“糟践了——记者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
“她咬着你没有?”
“倒没咬。不过看她把我给挠的!”
进入会场前先得到登记处报到。登记处的长桌两端各放了一盆豪华的插花盆景。就在他熟练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时,赫然看见在他之前的一个人搁下的名片,格式竟和他以前的名片一模一样,甚至名片上的公司就是他董丹一手编造、如今已经关门大吉的那家网络媒体。他立刻从入口处撤退,他得先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显然有另外一个宴会虫如法pào制他董丹混吃混喝的方法,吃到他董丹的地盘上来了。可这家伙太没种,想来白吃,又不敢自创名号,等于盗用了董丹的知识产权。董丹看着自己气得发抖的手指间还夹着香烟。大概是刚刚有人散烟,他也顺手拿了一根。
有位女士挥手向他招呼,他假装没看见。身边正潜伏着另一只宴会虫,他得好好观察局势,步步为营。他给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份工作原本是无懈可击的,是经过他反复修改、jīng心计划、不断地观察、努力地学习,才有今天的成绩的。能混到他今天这一步,靠的不光是勇气,还要有情报人员般出生入死的jīng神。
董丹走过去,问登记处一位染了huáng色头发的女孩,是不是可以请她指出来刚刚是哪位留下的那张名片。这个嘛,如果见到他她大概认得出来。那她是不是可以帮忙广播一下,说有人找他呢?对不起,她忙得分不开身。她伸出手跟他要身份证。董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他的证件,同时口袋里的钢蹦儿也一并掉了出来,落在晶亮雪白的花岗岩地板上,顿时满地叮当乱滚。董丹现在没心思去管这些。huáng发女孩迅速扫视身份证上的名字,核对是否和名片上相符。他早已经把名片重新印过,所以现在名片上的名字和他的身份证是一致的。董丹不懂其中的危险性,任何人若对他的身份有怀疑,不消几分钟就会根据他的身份证在电脑上搞清楚他是谁。huáng发女孩记下了董丹的身份证号码,董丹站在一旁也不自主地跟着默念他那个十八个号码组成的身份。
董丹走进了午宴大厅。这儿的舞台大得可以容纳一个中型管弦乐队。原木地板搭的舞池塞上几百个舞客不成问题。大厅里四处飘着气球,气球下垂着巨大的彩带条幅,上面写着今天的赞助厂商。横跨舞台上方的布幔则写着:“扫除文盲,救助贫困学童就学!”这类名目的募款餐会,董丹早就参加过很多次了。主人多半都是那些中国经济改革开放后一夜致富的有钱人。一个身穿剪裁合体的西装的男人从董丹身边走过,身后跟着秘书、保德、祟拜者,以及那一股昂贵香水气味。董丹赶紧让出路来。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他觉得自己十分藐小。随着每一次的餐会,这些人好像一次比一次有钱,名气一次比一次更响。
正在找位置坐下的时候,突然有人在董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看见一顶大棒球帽,帽子底下露出一张小脸蛋,被左右两只巨大的银色耳环夹在中间。
“我从接待柜台那边儿就一直叫你!”她打开手掌,里面有六个钢蹦儿。
董丹望着她,心想她八成认错人了。
“你这么有钱呀?”她说,“六块钱掉到地上都懒得捡?”
董丹除了“谢谢”,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把钢蹦儿jiāo回到董丹手上后,那女孩突然像要捉弄董丹似的对他说:“坐一块儿吧?”边说边把一个大帆布包甩到肩后,扬扬下巴指着她前方的座位。
董丹还来不及回答,那女孩已经拉住他那只装了假麦克风跟破照相机的挎包,领着他穿过了人群和桌椅。她喊他“董鹏”,那是他几个月以前就停用的一个假名。台上的主人宣布记者会开始,董丹却只想找机会摆脱她。
这些记者会的主人早有经验,已经把大厅的门给关上了,以防一些记者老油条在报到处签完名领了钱就溜掉,晚一点再溜回来吃饭。现在他们派了人在大门把关,这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人一个都无法开溜。董丹找寻所有的出口,很不幸地连男厕都是设在宴会厅里。唯一没人看守的只剩在舞台旁的那个出口。
他站起来,一双长腿蹭着椅腿和人腿走出去。他知道有几个接待人员正在注意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他高大身材成了麻烦。出了宴会厅,一个男人正在那儿抽烟。
“怎么走了?”不用回头,董丹就知道那女孩又追出来了。
“我得抽根烟。”
董丹说,感激那人给了他撒谎的灵感。
“董鹏,你知道今天这场记者会员让我不满的是什么吗?”她竖起拇指朝宴会厅方向指了指,大摇大摆地朝他走来。她看上去大概二十八岁,或者更大一些,人很瘦,胸脯平坦,一双大眼睛勾着黑色的眼线,看上去她从生下来就失眠到现在。
“不知道。”董丹笑了笑,“你怎么老叫我董鹏?”
她的手势比了一半,这下停住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她不知道该疑惑自己的记忆力,还是该疑惑有人在跟她的记忆力捣蛋。
“我叫董丹。”他回答,一本正经地。
她笑着说,反正“董鹏”这个名字肯定不是她胡编的。她姓高,单名一个“兴”字,这名字是她父母给她取的。她那对不苟言笑、食古不化、莫测高深、四眼田jī的教授父母对他们这个女儿没有别的期望,就希望她能高高兴兴。董丹点点头,笑了。她继续说,她并不奇怪他除了“董鹏”以外还有别的名字,因为每个人都有笔名,否则谁敢在报上写那些具有争议性、挑衅又挖苦的文章呢?她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叫“高深”专门用来写一些批评时下请媒体吃宴会与送礼的文章。她担心如果这些文章用真名发表的话,她就收不到这些宴会的邀请了。董丹更加会意地点头,笑得也自在了,搞不好就是她冒用了他的假公司名片?她说给自己取“高深”这个名字是想要开她父母的玩笑。高深、高深、莫测高深,他们就喜欢摆出这种样子。
她话中的很多词儿,董丹都没听过,至少有三个地方他没听懂。
“我能证明你和董鹏是同一个人。”
高兴说着打开名片夹,掏出了其中一张。那正是几个月以前,他用的那种名片。上面有着他已经报废的假名“董鹏”
“怎么样?是你亲自给我的。”
这张卡片的设计刚才也在登记处出现,不知被哪个神秘的宴会虫同行给盗用了。难不成这么多人都在伏击他,他唯一的小小野心就是来吃一顿好饭呀!
“肯定不是我给你的这张名片。”他说。
“少蒙我!”
高兴(或高深)的嗓门使旁边抽烟的家伙差点给烟呛着。
“别以为我记性不好!我欣赏的人一般我都不会搞错。”她说。
董丹望着她,不确定她用“欣赏”两个字跟字典上所说的标准用法是不是相同。她有些男孩子气,擦了深红色口红的嘴跟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实在不是一回事。
“我欣赏你是因为你不像其他人那样假模假式。”
她向他伸出手,看他猛眨眼睛,这才勾勾手指头说:“给根烟吧?”他掏出他的香烟,她看了看烟盒包装,抽出一根点上。刚抽一口,她立刻把它熄了。董丹看着她把烟蒂丢进了垃圾捅。
“你抽的这个叫蚊香。”她指指垃圾桶,“拿它来做熏腊肉也行。高中生抽的最便宜的烟也没这么次。”
“你在哪个媒体工作?”他问,打算跟她jiāo换名片。
“我是自由撰稿人。”她说,递给他一张名片。
他点点头。“自由撰稿人”是什么?接着她又跟他提起很多她写过的文章,希望他会对这些文章有一点印象。他点头点得更用力了,好像他真记得似的。接着她又说,那天看见他和陈洋在一起,她本想过来跟他聊聊。你俩一定是老乡吧?她问董丹能不能介绍陈洋给她认识认识,董丹还来不及拒绝,她已经让他不必装蒜,因为从他俩相近的西北口音,她早就猜出来他们是老乡。别担心,她得到了大师的地址电话,一定不会泄露出去。
“对不起,我得走了。”董丹瞄了一下他的手表。
“想不想赶在别人之前发这篇稿子?”高兴不知从哪里就抽出了一张纸。“我早就帮你写好了。这些记者会都千篇一律,写过一篇以后,只要把上面的名字改一改,其他什么时候都可以照用。”
她那张看起来似笑非笑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看起来比较无邪。“你可以拿这篇去放在你的网络媒体上,我不会指控你剽窃。你呢,把陈洋的电话告诉我。这个jiāo换你觉得怎么样?”
“我真的跟他不熟。”
“得了吧,一看你们就很熟。”
“他的画我都看不懂……”
“谁看得懂?”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保护他的隐私是你的责任,所以我就说嘛,你这个人看起来很正直。”
她那涂了深色唇膏的嘴角扯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有点不太友善。
董丹犹豫了。他想立刻走人,找个借口把她甩掉,然后迅速离开此地。可是,他必须找出另外那个虫子,把他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在他毁了自己之前先毁了他。
“成jiāo不成jiāo,董鹏?”高兴进一步b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