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是个英文名字——Paul。说是这地方有王先生就有泡了。还说是这城里有中国人就有王先生了。不过城里的中国人从来不来吃王先生的餐馆,虽然在餐馆外都跟王先生做朋友。说是王先生的中国菜都不是中国价儿。
王先生叫王杰端,餐馆就叫杰端菜馆。两个字在中文里也是个意思。没人叫他王老板,似乎王老板听上去是人世间顶小一个老板;倒不如王先生,听着有些来历,有些谱。王先生的来历泡最清楚,一旦王先生跟客人们摆他的话,讲起他在耶鲁的“想当初”,就拿拇指往身后一戳:“问泡去!”真有人问过泡:“王先生真在耶鲁念过书?”“王先生是因为家道中落休学的?”泡都把头点得殷切,说:“是,是。”也有人问:“王先生在耶鲁念法律?”泡点头;马上有人驳:“王先生学的是医!”泡仍是点头。泡就是那副痴傻者的诚笃模样,谁叫他,他不是扛着什么就是搬着什么,抬眼看你,像刚解了眼罩从磨上卸下来的驴,还得待一刻才明白东南西北。
刚刚他就搬着那一大块冻虾被王先生叫住的。
没人知道王先生听了两个女学生什么话。这城里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中国大陆来的女学生。女学生在王先生这里都做不长,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王先生这里的一份事,她们从来不叫“工作”。只有两个一直做了下来,一个戴很厚的眼镜,两只眼像两个靶的靶心;另一个嘴唇上长一圈小胡子。两个女学生每晚下班由泡开车送回家。这天俩人一上班就跟王先生哭去了。
没人知道泡对她俩怎么了。泡是个脑筋残废的人,手脚倒是很听使唤,但只听别人脑筋的使唤,他自己的脑筋一支配他的手脚,就出错。出了错,也不该他那个残废脑筋负责。王先生就这样对两个女学生解释的。 “报警?我们中国人不找美国人报警。”王先生说。
女学生被王先生各赔偿了一百块钱。
“都是中国人。你叫鬼佬绑走他,他们也没有一百块赔你。”王先生说。
王先生就唤泡进了冷库,紧闭了半尺厚的门。然后就把被“法办”过的泡指给女学生看了。
女学生们从此不见了,没人知道是她们辞了王先生还是王先生辞了她们。后来的两年里再有大陆女学生来找工,哪怕懂得讲王先生的乡语广东话的女学生,也没被收进“杰瑞菜馆”。收的都是男学生。男学生也做不长,没多久就都发现离这儿一百多里的芝加哥有的是中国人的气候。只有一个没走,他叫李迈克,会讲广东话。没人搞得清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留了个社会保险号在求职登记表格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数字。王先生没动声色。
李迈克长得瘦小,很gān净,英语凡是该讲的,都讲得纯正。他懂看眼色,摸感觉,往餐桌上添什么撤什么都不必客人召唤。李迈克也肯gān,有时辞工辞得只剩他一人,他仍是方寸不乱地周旋在十来张桌子之间。王先生的妻子王太太这种时候会来帮一帮,她一来,李迈克还分些心照应她,前脚她上错菜,李迈克后脚悄悄给她纠正,代她向顾客道歉。这些王先生都看在眼里。
王先生没给李迈克加过薪;不加薪李迈克也一样会gān下去。有时汗渍在李迈克白衬衫背上画了“地图”,王先生就来一句:“迈克呀,苦到毕业就好了,就做大公司去喽。什么时候毕业呀,迈克?”
李迈克逢这时就作哑。他三十七岁了,从哪儿往哪儿毕业?现在他明白社会保险号码不是想当然写的,多写的那位数,现在锁在王先生档案柜里。
女学生们离开那晚,李迈克恰是头回试工。他见泡从冷库里跌爬出来,跌爬到水池边去洗头脸。所有人都“血呀血”地惊喊,泡却嗡声嗡气地说都是辣椒糊。李迈克还见两个女学生相互递着窃窃的笑。
那天夜里关门后,李迈克见泡还在水池边洗脸。
“泡。”他从背后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却也不转过脸来。
“泡你转过脸来。”他说,手还拍在泡那铺一层傻膘的背上。泡就是不肯转脸。“人都走了,泡。”李迈克说,慢慢将泡的身子扳转向自己,他开始清理泡头上脸上的伤。
隔些时,泡脸上的三个伤口都长愈了,只有鼻梁上那处疤比他肤色浅许多,乍看像鼻梁骨bào露一段。泡不算太丑,落疤后他的样子使他的痴傻带一点凶残。
“泡,那天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了?”许久了,李迈克才问。
泡瞪起两只马来种大黑眼睛。看着这双眼,谁都会想:不会有比它们更空dòng单纯的东西了。白眼球上已有了些浑huáng,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泡至少五十了,浓密的头发白了半数,脸上因多肉而不见明显的皱纹,但萎缩了的嘴唇,以及因嘴唇萎缩而延长了的人中使泡有了副类人猿的面孔。
“我忘了。”泡回答。
“你开车送她俩回家的。”李迈克替他开个头,让泡顺着把故事讲下去。
“我忘了。”泡不太耐心地说。
“你忘了什么了?”李迈克企图偷换逻辑。
泡说:“你问王先生去呀。”
“王先生不在……”
“王先生打马球去了。”逻辑让泡给偷换了,不过他不是存心。
每天午饭时间一过,王先生就换上英国式骑装,戴上雪白的手套从餐馆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给自己和孩子们在Kmart(美国的廉价连锁百货店)买衣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货。那帮子马球朋友很识真伪,并对真伪很有态度。王先生讲给球友们,他的马球是在耶鲁学的。还说他上耶鲁时期,家里还遣了个仆人料理他的生活。仆人也学了马球。为伺候少主人练习,一回被马扔出八码远,救过来脑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养那废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来杰瑞菜馆吃过饭,但他们从来没有把王先生的故事与那时扛着重物进出的泡联系起来。
因此在王先生打马球的时间,餐馆就剩下泡和李迈克。大厨只管做晚餐,其他侍应生要到下午四点才来上班。这段时间泡就用来包chūn卷,折餐巾。没人在这两桩事情上胜过泡。因为泡不像有脑筋的人们,这类事做不久就烦,一烦就企图在每个细节上生出花样,渐渐使这桩事远离了它的规范。泡一旦被教会这套动作,就好比一台安排好程序的机器,每个细节都被控制得百分之百的jīng确:抖开餐巾,对角是一丝不苟地相折,再以指尖压线,再折对角,从不多一个动作,也从不省一个动作,即使是可以省。这部人形机器一旦被开动,仿佛就不会停下,即使你抽掉被他操作的实物——或餐巾或chūn卷,他仍会将这套动作做下去。因此每当泡折完最后一块餐巾,他两只手会在空中不知所措一会,才停下。像关闭机器之后的余动、余震。
“泡,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李迈克又问。
“王先生记得。你去问王先生。”
“你摸了她们……”
“我没有摸她们!我请她们摸我!你去问王先生——是我请她们!” 李迈克不说话,光吸烟。王先生一回来他烟就吸不成了。
泡眼睛盯着桌面上整齐密匝的chūn卷。一线口涎从他松开的下唇垂滴下来,在空中弹了弹,落到一只chūn卷上。没人留意过他的表情。如泡这类傻人往往有种不与世道一般见识的超脱表情,这表情往往是快乐的,而泡却不是,泡是个最不快乐的傻人。泡明白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白自己是狗。而狗乐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乐意的,不得已的,他只是尽心尽力地做这个傻子;因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泡甚至明白傻子的意义,其中之首就是傻子不能有女人。王先生惩处他之后对他说:“泡,懂了吧!你那东西拿出来,请她们看,她们就要叫警察。明白了?”
“王先生说,我脱裤,都是她们不好。因为我是傻子。”泡忽然说。
李迈克笑着撸一把泡那油腻发粘的后脖梗。人人都占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过一刻,李迈克说:“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迈克,不懂那双眼里的陌生东西叫怜悯。“去问王先生!”泡口气急了,似乎李迈克要勾销自己名分下的优势。
“你不那么傻。说不定哪天就有个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讲话了。
这时听见王先生在前厅开骂,说四点了门上还挂着关门牌。李迈克赶紧熄了烟头,站起身,准备往前厅去。
泡抬脸问:“哪天呢?”
王先生发现泡一笑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因为这是张不笑的脸,笑的肌肉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齿来笑。奇怪的是这笑并不难看,因为眼睛笑出来的笑远比皮肉来得深。尽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时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当透彻,像早年间的牙膏广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这样对着空无独自笑已好几日了。别是他的痴傻恶化吧?进入五十的泡很可能再失丢原本就缺乏的脑筋。
“在笑什么?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对面那片空无中。这是饭店关门后,伙计们吃饭的时间。
泡一点也不笑了,手将一片纸似的东西拙劣而迅速地塞进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么事都不瞒我,是吧?”
王先生带哄诱带威bī地盯着那只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块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视野。
“不瞒我?”王先生找着他的眼睛问。
泡不吱声,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着一大钵堆尖的饭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说:“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里扒饭。本来是他名分下的饭,给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赏赐。
王先生对着凶猛进食的泡说:“知道你就是又跟他们赌去了。”
泡忙抬起头,说“NO!NO”张着的嘴里翻动着白的饭、绿的菜、红的肉,搅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头在一堆稀烂的食物后面一个劲“NO”,好一会才“唿隆嗵”咽下,又说:“你不要我去,我就没有去过了!”
王先生忙又说:“吃吧吃吧!”他相信泡,胜过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头讲了大话,后头忘记了而说不圆的时候。泡不会,凡是他王先生讲的话,都是铆进他脑子的。他脑子不容易被铆进东西,但一旦进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对王先生的忠实,比王先生自己对自己还忠实。王先生三十八岁上讨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兴泡在家里占间地下室,害得她没地方堆破烂,才打发泡出去单住的。
“又是那个娘们借你电话了。”王先生说,前阵泡隔壁搬来一家越南华侨,说是电话坏了,女人天天借泡的电话打。泡收到电话账单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块。是王先生费许多事把这家人捉着的。
泡忙否认,说他那半塌的楼上再没住过女人。
“跟你说你命里没女人。”王先生说。
泡不吱声。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点出他话的板眼:“想,你命里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