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她把一张两百尼拉的钞票塞在丹纽手里。“耳朵疼吗?”她蹲下来。
“夫人,我们的钱呢?”
保罗的手伸过来了。浅色手掌上的手纹是暗色的。婷婷对这样色泽差距极大的手也恐惧,也是那种混淆着兴奋的恐惧。
“不是给过你们钱了吗?”
“那二百尼拉是向导费,搬运费呢?”
“你们的向导是失败的。所以不该挣向导费。”她把她的中性表情拿出来,对着保罗等人。
“谁说我们向导失败了?我的路线只不过不同,我也可以领你到那个卖布的地方!”
婷婷不理他了。她更加满脸表情地怜爱丹纽,问他是否得了中耳炎。于是她在保罗和一羣手下的眼里挤眉弄眼,矫揉造作。他们的母亲从来不拿他们的伤痛当回事。所以他们自己也不当回事。婷婷对丹纽又是摸头又是抚腮,替丹纽把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装进他裤兜里。
来接婷婷的车从坡上爬下来,司机替婷婷开了车门,让她坐进去,又把几捆布放进后备箱。车在一羣黑黑的眼睛前面开动了,颠得很高又落得很低,一蓬接一蓬的浑浊làng花在轮下绽开。车子一拐,出了黑眼睛们的视野。
保罗朝丹纽伸出手。丹纽往后撤一步。他想跑的意图让男孩们识破,立刻围攻上来。丹纽蜷成一只球,那张二百尼拉的钞票在他的拳心里,拳头埋在裤兜里。丹纽最终还是吃不消了,太多的手上来撕扯。他让他们夺走了那张钞票。
丹纽这是站在男孩裠落后面,看着婷婷。婷婷一下车就在找他,他明白。
婷婷谢绝了保罗和他的一伙,穿过他们走到丹纽面前。他身上全是伤,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几天前的T恤,只是血迹斑斑。婷婷那种要命的慈爱表情又出来了,问丹纽谁把它打成这样。丹纽眼睛不抬,一语不发。他比怕保罗还要怕这个东方女人的慈爱表情。
婷婷问不出一个字,便转过头去问保罗。
“他摔跤摔伤了。”保罗说。
婷婷不想徒劳下去。她说她需要找一个好裁缝,能执行她的设计,因为她的设计不同寻常,是中国传统服装。
保罗和同伴们实在舍不得放弃这笔生意,但他们不认识任何裁缝会做非洲服装之外的服装。
丹纽闷着头,也不言语。婷婷用眼睛余光看着他。过了三四分钟,她发现丹纽溜进了市场。她和保罗热烈jiāo谈,用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掩护丹纽转移。她说她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里的学校还是开办的,并且只是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学费。保罗的谎言破产,却一点也不羞恼。说学费不高固然属实,但他一上学,每天在市场挣的钱便损失掉了。算下来一个月六七千尼拉,而他只请求她捐助三千尼拉,很客气了。婷婷看着他的脸,非常无耻非常认真。
婷婷果然在不远处碰见丹纽。他蹲在一个银匠铺子后面,看上去在欣赏银子熔化的过程。他见婷婷跟上来便立起身,飞快地在头上顶着淋淋的半扇羊、一锅煮玉米、一座芭蕉塔的人缝里穿行。十分钟后婷婷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巷子,两面全是大遮阳伞,伞下面有一排排缝纫机和正在操作的裁缝。大约有一百多位裁缝。
丹纽把婷婷指给一个猴瘦的中秊裁缝,便站到一边去了。婷婷拿出布料,拿出自己的一件旗袍,两人在一百多架缝纫机同时发生的噪音中,以百分之十的听力和百分之五的噪音把价钱谈定。离开那羣裁缝,婷婷向丹纽伸过手去。丹纽一看她那要命的关怀表情和手势又要来了,调转身便走。
“他们打了你,是吧?”婷婷追着他问。
丹纽只是往前走。一辆摩托车开过来。把水洼里积的雨水溅到他的巨大T恤上和他的脸上。这时婷婷觉得背上有异感,回过头,见两个男孩从一个货档后面冒出来,就在她要辨识他们的时候又缩了回去。是保罗派来的孩子。婷婷愤怒了,她不信她不能主持孩子闲的公道。
她把丹纽喝住。丹纽是一副不敢得辠主子的驯顺。她说即便他不肯告诉她,她也知道保罗一帮是这个码头的霸主,欺负任何一个不进贡他的单gān户、外来户,也不允许任何人的能力超过他。丹纽不吱声,和乌木雕刻唯一的区别是他频频眨动的眼。他不吱声是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一心想的就是这个东方女人什么时候付他工钱,会付多少。
婷婷挑衅地把丹纽的肩膀连同上面的泥浆一块搂进怀里,让保罗的喽罗们看看,丹纽有了保护人。
“丹纽,跟我说实话,上次他们是不是抢走了我给你的钱?”
丹纽赶紧点头。假如钱没被抢走,他也会点头。找一个像这个东方女人这样大方的主儿真不易,况且他认为自己的确因为她而吃了拳脚:她不把他当个小狗狗又拍又抱的话,他们的火不会那么大。
“今天我给你五百尼拉。拿好钱你赶紧回家。”婷婷半佝下身,歪着头跟他说。
丹纽用力点点头。他纔不会回家。他得在这市场上最大限度地挣钱。他是个挣钱的好手,只要不被保罗一伙打劫,他一天可以挣两千尼拉。他可以把最刁钻古怪的货品找到,并记得住每一个摊主的脸。
婷婷从一个烤肉摊上买了一份葱卷饼烤肉,把它给了丹纽。“丹纽,你非常聪明,应该好好上学。”
丹纽拿着锡纸包的卷饼,点点头。
“你愿意上学吗?”婷婷问。
丹纽的两只手掌都能感觉到锡纸里烤肉的滋味。他点点头。
“那这样好不好?我每月给你两千尼拉。”婷婷脑子里迅速一算,两千是十五块美金,她和丈夫这周末吃馆子少点一个菜全有了。“你立刻去上学。”这一回她连“好不好”都不问。上学还能不好?还用问?她代他决定了。
婷婷回到家里就给卷到一系列事务里去了;驻外人员的文化中心成立,常常请当地女性参加文化比较的茶会。还有读书会、保龄球联谊会、聚餐会,忙得她忘了那件还在乌赛市场一位裁缝那里制作的衣服。直到有一天她需要穿那件旗袍,纔突然想到她把它拿到裁缝那里做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婷婷让司机把她送到乌赛市场。没有丹纽,她绝无可能找到那个裁缝部落,再把那位裁缝找出来。男孩子们比以往多三倍,婷婷顿时陷入成百双黑色手背肉色手掌的包围。都在为自己拉生意。保罗老熟人似的跟婷婷招呼:“Hithere!”他不必挤在里面;谁拉到生意都有他的份儿。
婷婷看到十步之外站着的丹纽。她对其他男孩们说:“走开走开。”
男孩们根本听不见她似的。她对丹纽说:“来呀!”丹纽也听不见她似的。“丹纽!”婷婷终于走到他面前。
“上次你带我去找的裁缝,还记得吗?我忘了取衣服了!”
丹纽眼皮耷拉着,眼珠却不闲着,飞快地瞅婷婷的左脚,又瞅瞅她的右脚,再换回来。他摇摇头。
“不记得了?”婷婷说。
丹纽眼睛向保罗扫了一下。婷婷明白了。“不要紧,我们慢慢找,你一定会记起来的。”她伸手拉住丹纽的手。丹纽刚想躲,婷婷已把他扯进自己的怀抱。婷婷感觉到丹纽挣扎得很猛。她以为他害羞,觉得他还不习惯靠在靠山身上,但习惯就好了。她正是要码头霸主看看,丹纽如今是有靠山的人,打狗还要看主子呢。“不,不记得!”丹纽叫道。
婷婷吓了一跳:这码头上的黑恶势力还了得?“丹纽,你要不记得,我的损失就大了。懂吗?好几万尼拉就没了。”
丹纽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我知道那个裁缝。我带你去吧,夫人?”保罗说。并不热心,全是为婷婷好似的。
“我不要你带我去。”婷婷冷冷地说。
“我真的认识他。”保罗说。
婷婷不理他。她想自己或许凭运气能找到那个裁缝。走进市场,她发现格局又变了;一部分货摊在政府施行的拆迁政策下消失了,另一部分彼此合并,曾经能容一辆摩托车横行的巷道更窄了,有的地方被切断了。
向人打听一百多个裁缝搬去了哪里,人们回答阵容肯定被打散了,就像所有摊主一样,能落脚在哪方就落脚在哪方。正是上午十点,所有的雨水洼dàng开始冉冉升起蒸汽,婷婷迷失得连往出口走的路也寻不着。
这时她突然看见丹纽站在巷道口端。他见了她便调头走去。她知道这是要她跟上去。她跟近了问道:“保罗他们又揍你了?”
丹纽不说话,一副办公的样子只是带着她往前走。整个大市场是座原始森林,只有丹纽这匹小羚羊能驾轻就熟地行走。很快他把婷婷带入一个棚子,十多个裁缝就在里面排成三行。靠右的墙上挂着两件中国旗袍,像是店面字号一样抢眼,丹纽凭它们找到了这位裁缝并记住了地理方位。
婷婷试衣时,丹纽站在棚子外,又撩起他的大T恤.可怕的畸形脐带成了紫红的一团,婷婷吓得尖叫一声。
丹纽从T恤下伸出头,看她叫什么。婷婷走过去。仔细看,她发现那一截多余的脐带被极马虎地割下去了,又没齐根割,伤口已凝固,成了似是而非的多余物。
“谁gān的?!”
丹纽不说话。他记得割的时候不太疼,只是羞rǔ。婷婷真的动怒了,怒得她不断chuī拂额前一排齐齐的刘海。她一边chuī着刘海,一边拽着丹纽,往市场的出口走。脚踩在水洼dàng里,水面上的蚊子一哄而散。花瓢被踩沈了。她明白这肯定不是丹纽长辈做的事。如果这时他长辈gān的事,丹纽犯不着瞒着她。弱肉qiáng食,太黑暗,太野蛮,离文明、民主太遥远了。婷婷不容丹纽挣脱,一直拽着他往出口走。童秊时,她不知看过多少泼辣的母亲这样拽着孩子骂大街。
保罗和喽罗们刚刚揽到一批活:帮助一支太太购物对推车。这样的太太购物队在阿布贾成了气候。婷婷上前扯住保罗:“你看看!你看看!”
保罗看了一眼丹纽,耸耸肩。他倒蛮酷。婷婷把丹纽护在自己臂弯里,脑袋抵着他的左肋。“听着,你再欺负他,我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面对保罗装胡涂的脸,她意识到自己的威胁多么可笑、无力。她把丹纽抱到车上。这个伤不简单,不好好处理或许会感染。她叫司机把车开到医疗室,一番上药、吃药、包扎,忙完已是晚饭时闲。她从废旧衣物里找出几件女式背心、T恤,又找出几条女式牛仔裤,和一根牛肉肠一块,给了丹纽。把丹纽送到机场附近的一个村子附近时,天全黑了。
丹纽下了车就飞快地跑进村去,生怕婷婷一直把他送到他那个泥土加塑料板搭的家。
圣诞节前,婷婷参加了太太购物队。她身上装了几十张五十尼拉的小钞,手上提着一听巧克力,巧克力盒子上打着华美的花结,还缀有一个盛卡片的小信封,里面是两千元尼拉钞票。
在去乌赛市场的车上,同伴们已经以好笑的口吻夸奖了婷婷的好心眼。她们说再多待一阵她就不再泛发好心了,因为会发现管不了这些当地人的事。你拿出两千尼拉一个月,让他去上学?他拿了你两千尼拉纔不会上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