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又是一个长极的等待,等他来信,等他回来。他不再有信来,只是偶尔能收到他寄的一些异国情调的小礼物。有时等待是甜的,有时则很苦。
一年不见的郑炼突然出现了。暑假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他到我家来了,还带了个姑娘,高高大大,头发huánghuáng的。郑炼这一年在东北实习,姑娘显然是从那里觅来的。
我什么也没问。
他什么也不解释。
记得进门时,他告诉我,她叫王晓雪。我们浅浅谈了一会儿,我说我去买些咸水鸭和冷馄饨来三个人作晚饭吃,我妈去上海出差,家里没人烧菜。我开始给自行车打气,郑炼跑出来。他见我愣站着,说笑着走向我。
“我知你一向打不动气的!”他挤开我。一年不见,他长武气了些。我得承认,郑炼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气筒,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处绽线了,露出一块金属般光洁的皮肤。除了他牙齿洁白整齐,他身上再没洁白整齐的地方。“王晓雪是我的远房表妹,在东北实习头次到她家续家谱!”他笑着说。
“然后呢?”我笑着问。
“然后我们双方父母就开始拉扯亲家。”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处呗,要处得不坏,就结婚。”他仍笑着,眼却看着别处:“怎么办呢?穗子,我总得忘了你啊。”
我吃了一惊,瞪着他。一时间,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闹、拌嘴、娇嗔、无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芦。这一切他们有,我没有。我嫉妒王晓雪,我是嫉妒这些。我嫉妒这些我没真正尝过就要永远失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包括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孩:郑炼。饭桌上郑炼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韩凌寄给我的礼物给他们看,表现着我的满足。
新年之前,郑炼告诉我,他被学校分配到内蒙,他拒绝接受这个分配,从秋天闹到年底,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所以这是他在北京的最后几天,新年一过,他就要去内蒙钢铁联合企业报到。到现在我们才彼此问清:他是学钢铁冶炼的,我是学舞蹈编剧的。他在电话上问我,想不想见他?当然,我说。
晚上天黑得很早,他用自行车驮着我,说沿着环城马路找家好而便宜的饭馆,一块吃顿饭。他在刺骨的寒风里奋力蹬车,很少说话。我说韩凌已经回来了,他叫我等他的信,他将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参加一次同学会。天冷极了,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谈着,慢慢忘掉吃饭的事。
“你以后还来看我吗?郑炼……”
没声。
“你和王晓雪结婚后,她让我去看你吗?……”
还没声。
前面立jiāo桥一个大上坡,我跳下车。但冻木的脚使我一着地就摔倒了。他一下扔掉自行车,把我抱起。借着橙色路灯,我突然看见他满脸都是泪。
“郑炼,郑炼!……”我一头扎到他胸口,触到一大片冰,那是他一路掉的泪凝成的。他一路在掉泪,一路。
“郑炼,我们还会见的啊……”我们都穿得极臃肿,我正穿着他顶欣赏的红格子大袄,却仍冷得哆嗦。
他不讲话,只掉泪。我头回知道,男孩子的泪是这样迅猛。
稍平静些,他发现此地离他学校已不远了,便带我走进去。学校很静,人们都回家过新年了。楼道里非常暖和,我和他面对面靠墙站着;似乎谈任何话题都嫌太晚,不等开头,就得结束,并且任何话题都不相宜了。
他摸摸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项链,用雨花石车的。他说他从不敢送我礼物,因为我爱的人是那么个伟大的艺术家,送得不对,他难堪不说,我会失面子。“这个,”他将项链很郑重地递给我,“是天然加手工,总是不俗气的,总不会被你扔到抽屉角落,寒碜得拿不出手吧?”
这么粗陋的首饰我当然只有将它放到抽屉里,难道我会戴上它出现在他面前吗?我嘴上却说:“不会的,我喜欢它。”
我们终于走到一起,他将我抱紧、吻我,我也吻他,我什么也不去想。
由于不清楚韩凌的确切地址,我将信寄给了我爸,让老萧蛮子将信转给他。老萧蛮子收到信立刻打电话给我,问我和韩凌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说没什么,我爱他,现在发现我也爱自己,而已。
“你打算不和他继续了?”
“别问我了,爸。如果您想知道得更详细些,您可以看我给他的那封信,我把整个变化过程都告诉他了。假如人们愿意把那叫做背叛,就叫去吧。”人们还会说什么?说我在他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又重重划了一刀。
“你是不是再好好想一阵?”
“这事没有余地了。爸,就像你一定要走出家庭。你和妈的事,我全懂了,我不再gān预。”我挂上电话。
一年后,我在书店发现一本书,里面是三千种花卉图案,全是变形夸张了的,夸张得那样làng漫、大胆,真是美极了。
这就是他曾经一再提到的:他在为我采集花朵。扉面上印有一行他的手书:献给我生命中一个瞬息即逝的jīng灵。
小珊阿姨一个人过。一个人去买几两肉,几十根菜,一疙瘩姜大小如足趾。一个人将向里的筋筋瓣瓣剔净,将韭菜一根根理齐,洗个十遍八遍。之后她一个人开始将肉细着均着地剁,剁得缓急有致,听上去像捶小鼓点。于是有人听听便会说: 小珊一个人还不省省心,费那么些事包饺子,不就她一个人吃嘛! 若久不听小珊阿姨的小鼓点,人也会说: 小珊一个人过得到底马虎,老长时间家里连烟都不冒。一个人,总也得吃吧?
远远瞧小珊阿姨走过来,林荫下歇凉的人嘀咕: 瞧她这身条,岁数怎么不往人家身上显啊?
你没凑近,近了她也不经瞅啦。天天去什么芭蕾舞训练班蹬踏,身条敢不好吗?
再蹬也不中用啦。小珊怕是有二十年没上过戏了吧?跟六七十的人聊,时不时他们还会聊到程小珊当年的红劲儿。那些年她一年要上四五个片子,脸蛋子都上了花露水标签儿。 这时小珊阿姨已bī近,人便来不及似地鼓动小推车里的孩子: 叫哇 叫小珊奶奶!
孩子们立刻一片呀呀声: 奶奶好!
小珊阿姨俏皮地扬扬眉。其实她很不肯做他们的 奶奶 。就像曾经我们这辈人认真拍了她好些年马屁,她才对 小珊阿姨 的称呼认了账;那时小珊阿姨刚离婚,搬到我家对过,和我们做对门邻居。一个长相很好的男人敲着小珊阿姨的门边,从一楼伸出一个女人头,对那个人说: 多敲会儿,小珊在家。刚才还听她的高跟鞋在我头顶上跺。 男人羞答答起来,反而跑开了。过几日,换了另一个长相不错的男人来敲小珊阿姨的门。小珊阿姨从未把这些 是非 们放进屋。她不傻,才不会把自己的时间、jīng力、名声白搭到这些没用的漂亮老少小白脸上。她曾经教诲我妈,那时我妈刚出高中开始在电影界忙着跑龙套。她说: 要想做女演员,首先得削发为尼。我这人只对演戏认真,其他的,我保持着自己六根清净。 她的清净终于惹得她丈夫不愿体面地嚷得满世界都听见: 你他妈的程小珊 你那百十张笑脸有一张是给我的吗?你不洗衣不做饭不生孩子,要想跟你上chuáng,老子先得变成个导演,对吧?! 事后小珊阿姨对人说: 他是个流氓。我真纳闷如今流氓都不叫流氓,全改叫作家啦!
至于小珊阿姨是否真的和导演们上chuáng,谁也不清楚。据我看是没那个必要。曾经她手里一把剧本,打牌一样选这个挑那个。那时她何苦劳驾跟导演上chuáng去。后来说过时什么都过时了,小珊的模样作派过了时,连跟导演上chuáng的时候也早过了。
有回一个年轻导演来和我爸喝酒。这个家伙莫名其妙在电影界就走起运来,栽培我爸似地让我爸做他最近一部电影的艺术顾问。听见有敲门声,他喝住我妈: 别理她!
别理谁? 我妈想:这人狂得还着边际吗?上我们家布置这个调遣那个来了。
肯定是程小珊!刚才她在楼梯上见我进了你家们。那个老太太,我的戏让她演?我这不成心毁自己吗? 见我妈毫不理会地径自去开门,他急得直叫 慢着 。
他拉开壁橱门。我笑起来:每回他喝了酒想进厕所就去拉壁橱门。 又错了,厕所在那边! 我提醒着。
他人已缩进去,说: 这回要的就是壁橱。快打发老太太走路,不然我在里头憋死了你们得偿命!
门廊里我妈已将小珊阿姨放进来了。
huáng骏走啦? 她朝饭桌直瞪着眼,导演杯子里的酒明明还在泛泡。没人答话,反正沉默与谎言间不可画等号。妈摆了双新筷子和一只小碟,央她坐下。她坐下,完全心不在焉。导演在壁橱里呆得十分安生。那里头堆着我小时的玩具,爸爸多年的手稿,妈妈穿剩的衣服,外婆睡坏的chuáng垫,等等。看来他宁可蹲在里面生霉或让虫蛀,也不愿小珊阿姨缠他。据说小珊阿姨在导演们面前会像小女孩那样扭着肩笑,撇着舌头说话。huáng导演把自己禁闭到壁橱里头之前,压低嗓子说: 面对一个千娇百媚的老太太,你们倒受受看!
见妈端了盘新炒的菜进来,小珊阿姨说妈像是又胖了不少。妈哈哈地笑,真笑出了那种胖妇人特有的回肠dàng气的感觉,说自己反正是早断了上银幕的念头。
这可不行。 小珊阿姨扔下筷子,严峻打量着如此甘于堕落的妈。 有种很好的健美操,你可以试试! 说着她便端起架势,开始踢腿抡胳膊。妈一边紧眨眼皮往后躲,一边发出 幄! 老天爷! 哇! 不知是喝彩还是求救。
这样!要这样 踢! 小珊阿姨卖力地做着示范,弄得浑身关节都响,气也是多喘一下少喘一下。她做着许多滑稽而痛苦的动作,脸都累huáng了。最后我妈答应改天一定向她讨教,她才饶了我们大家 首先饶了壁橱里的huáng导演,歇住了。她刚一走,huáng导演窜出来对我们喊: 你们怎么敢给她捧场?她要亮给我这一手,我非喊救命不可! 妈摘下他头发上一缕蜘蛛网,叫他厚道些。
爸笑疯了。我被差了去送小珊阿姨的眼镜。她操练前搁在桌上,走时忘了。照例又是敲许久的门,弄清是我,门缝里伸出一张堆满白色药膏的脸。 谢谢! 小珊阿姨在厚药膏后面急促地说。那药膏据说对人的容颜大补。
自从我家搬到新楼,我有好多年没见小珊阿姨。前年我从学校回家,在前门乘公共汽车。听见谁在大声讲话,嗓子很滋润并字正腔圆。回头一看,是小珊阿姨和另一个中年女演员。小珊阿姨仍是高高蓬着卷发,穿一件深红有小花点缀的裙子。
人怎么这样多?早知这样该叫辆出租汽车的。 小珊阿姨说。她没看见我。看见也会不认识,她常常把陌生人当熟人认出或把熟人当陌生人忘掉。
哎呀! 这是小珊阿姨的惊叫。我回过头,看见了一张由两只棕色大眼镜和一张鲜红嘴唇组合成的小珊阿姨的脸。 你怎么把太阳眼镜摘下来了?不是存心给你自个儿找麻烦吗? 她对那中年女演员轻声喝道。 我可从来不敢光着脸上街,不然马上就会被人认出来! 小珊阿姨鲜红嘴唇里启出细瓷般的牙,看去很乱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