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浴缸里跨出来。很久没照镜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镜子中陌生的脸。她乖觉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湿头发。早已想好,她要好好来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群山从报纸上抬起脸,看见她洗得太彻底的脸孔如同新长出的嫩肉,动一动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铜色的香蕉,古董一样珍贵。旁边有个电唱机。他说他找到了一盘“白蛇传”中的一段音乐。一支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地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好,音乐不gān不净,真的像哭。
她翘起下巴,听听就像照镜子,她不太敢听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独舞。许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后,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电唱机旁抬起脸。他坐在沙发边缘上,两脚一前一后,不是惯常的架着二郎腿。
她觉得他这个坐姿古怪,荒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烟,又胆怯地把它搁回去。她看见什么东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谬,就在他黑而长的眉梢上。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边的沙发,问她敢不敢坐到那里去。他在开她玩笑。其实半点玩笑也没有。他拍沙发的邀请随意、自在、无所谓。好像说,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觉知道他的不随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她坐下去,却没把分量沉下去。她两条腿qiáng有力地控制着她的下陷。它们绷直,呈出每块肌肉的形状。他的手伸过来了,抚摸她的头发,指尖上带着清洁的凉意。那凉意像鲜绿的薄荷一样清洁,延伸到她刚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肤上,她长而易折的脖子上。
孙丽坤向他转过脸。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绝对平等。无声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无词无字的语言告诉他,她是他的。
她比他年长许多,这样一个事实也在那人畜平等的无言中消失了。
将来她回忆起来,会清楚地记得,是她自己解开第一颗钮扣的。她脱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红毛衫,给出去她肉铸的舞蹈者雕塑。
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bī过来,在质感起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真相。
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满舞台的误差,没有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
她这三十余天三十余个夜晚,每分钟每秒钟砌起的梦幻砖石,她竟不可依靠上去。那夜夜练舞,那自律节制,那只图搏得一份欢心的垒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徐群山清凉的手指在把她整个人体当成细薄的瓷器来抚摸。指尖的轻侮和烦躁没了。每个椭圆剔透的指甲仔细地掠过她的肌肤,生怕从她绢一样的质地上勾出丝头。
她闻着将校呢军装淡到乌有的樟脑味和“大中华”烟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适。她可以在那貌似坚实粗糙的肩膀上延续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觉向她告密。
一切却都在逐渐清晰。一切已经不能收拾。
她揭下那顶呢军帽。揭下这场戏最后的面具。她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那么长而俊美的鬓角,要是真的长在一个男孩子脸上该多妙。
徐群山看见她的醒悟。看见泪水怎样从她心里飞快涨cháo。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发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谁也不能。道破他俩就一无所有。她就一无所有。
梦要做完的。
三十四岁的女人渴极了的身体任徐群山赏析、把玩、收藏。
眼泪从她眼角流出,濡湿徐群山那该属于美男子的鬓发。
“我很小的时候就特别迷你。”他尽量不露声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岁那年。”
她听这句话已经听得要疯了。没有这句话,整幕丑剧是不是没有主题?没有这句话,整张无心而经意编织的网是不是就没有缘起?从蒙蒙泪水里看去,那张男孩气的俊秀面容中仅有一点点邪恶和狰狞。她已给了出去。她顾不上作呕。只为一切结束前,只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谜底而悲伤。
官方版本(之三)——
S省革委会保卫部:
经过北京市公安局全体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户籍部门全体同志的连续奋战,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查出:宣武区有一名徐群山,65岁,退休小学教员;海淀区有一名徐群山,八岁,男,玉泉路第二小学二年级学生;东城区有一名赵群山和一名乔群山,均为十五岁,男,从未离开过北京;西城区有一名徐群珊,我们对其做了较详细的调查。徐之父亲徐东森为我国重要国防科学家之一,所从事的研究项目为国家一级秘密。徐东森于一九六九年携妻子李茹思迁入三线,负责一项保密科研项目,徐群珊于一九六八年底插队山西,一九七○年被病退回北京,随后便出没无定。据说徐组织过腐朽的地下音乐会,演出西方资产阶级音乐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读书俱乐部也曾被街道居委会勒令解散,因为所读的书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之类的huáng色yín秽书籍。徐的同伙中有因私刻公章、盗用军用车辆而被捕者,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们主张以教育监督为主,jiāo与街道居委会及群众专政组织看管。至于徐本人是否直接参与到以上犯罪活动中,我们还在做进一步调查。徐于七○年底去S省,探望在三线搞国防科研的父母,对于此后徐的活动,了解者甚少。根据所掌握的情况分析,我们的结论为:徐群珊与诈骗者徐群山无关,因为徐群珊是女性。
我们一定继续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深入调查,争取尽快将诈骗犯“徐群山”捉拿归案,以维护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革命秩序。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北京市公安局
民间版本(之三)——
据说住一百六十号病chuáng的那个中年女人老早是满有名气的演员,跳舞的。人们眉来眼去,说,哦,跳舞的,叫什么?姓孙吧?好像是。拍过电影的!哦,拍过电影的。没听说过。现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华。
据说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楼顶平台上,把脚放到头顶。难为她了,这么一把岁数。
据说,有天早上值班护士哇啦哇啦朝楼顶上喊:“一六○chuáng,下来下来,有人找!”
这个叫一六○chuáng的女人跑下来,面色马上白掉。护士指给她看那个坐在她chuáng上的一个女孩。也不算什么女孩了,有二十好几了。姓孙的是外地人,从来没有亲眷朋友来看她。从来也不跟病房里的人多搭讪。来一个人探她病,她激动的面孔也白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孙姐”。那是后来人家听到她俩这样叫的。
最早一六○chuáng是蛮怕她的样子。女孩子长得不太好看,头发短得不男不女,走路扛着方肩膀,穿一件深蓝毛料列宁装。这个年头还有人穿列宁装?不是古代人吗?料子不错的,是刚解放英国人洋行里的那种哔叽。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来看她,常常同她到楼后面那块草地上,摊开一块塑料台布,摆出火腿罐头,凤尾鱼,两个人一人坐一块砖头,在太阳下吃。这种好东西很多年都没见过喽。两人亲热得不得了,在院子里散步常常勾肩搭臂,要么手牵手。
这个叫珊珊的女孩子来了两三个礼拜,闲话就有了。说她们俩相互看的时候,眼光不对。像男人女人那样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对,讲话声音也不对。有一回一六○chuáng在睡午觉,这个叫珊珊的来了,轻手轻脚坐在chuáng旁边,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病一样,不知羞耻。
据说同屋子的七个女病友都怕起来,都不敢在她面前换衣裳。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医院礼堂去看电影。芭蕾舞《白毛女》。她们俩看到一小半站起来就走了,椅子给翻得啪啪响。珊珊嘴里咕噜着北京话:“什么玩艺儿。”她那“儿儿”的舌头听上去蛮横,还傲慢。据说两人手搀手出了礼堂,去了那片停尸房旁边的树林子。她们俩人常去那个树林子。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终于有人觉悟了:这个珊珊说不定男扮女装!两个人到小树林子里面搞腐化去了!
这天三个护士带着六七个基本康复的女jīng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厕所里。据说六七个女人在护士指使下,以疯卖疯,有的撕衣有的扒裤有的浑身乱抓,抓摸出的结果是:叫珊珊的人是个确切无误的女人。
再往后大家对她们俩丧失了兴趣。再亲密、再钻小树林都没看头了。女人和女人有什么看头?
七四年冬天,一辆红旗黑轿车接走了一六○chuáng的舞蹈家。很久以后护士们才贼头贼脑地咬耳朵:那天的红旗牌是总理秘书派来的。原来这个半老徐娘孙丽坤真的著名过。早知道该待她好一点。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六)——
还是那个晚上。她体内的痉挛一阵小于一阵。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luǒ露着。她想跳起去抓摊散一地的衣服,同时悟到:即然这里没有异性,她还有什么必要遮掩自己?接着一个相反的醒悟闪出:即然面对一个同性,她还有什么必要赤luǒ?赤luǒ是无意义、无价值的,是个乏味的重复。走进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体中,在那些肉体的公然和漠视中,她个体的赤luǒ化为乌有。她苦思一个同性的手凉嗖嗖地摸上来意味着什么。她苦思什么是两个相同肉体厮磨的结果。没有结果。她对不再叫徐群山的年轻的脸啐了一口。
她的苦思没有出路。像她躺过的一个个jīng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后后她已得到解释:一个女孩倾倒一个美丽的女舞蹈家,不是很可理喻的吗?她告诉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点,利用了她的绝境,弄出这么一台戏,永远收不了场了。一个女性的玩弄竟比十个男性更致命。因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无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对两性间情爱的陈腐、定规的理解刹时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张性别似是而非的年轻的脸上啐了一口。她以为结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转回来。大致上扭转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几天的苦思后进入了真正的空白。遥远、遥远地,她听见谁在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续了一年多。
然后她在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个充满思念的梦。她躺在冰凉狭窄的铁chuáng上,看着天花板上一个断了的蛛网在空气中游动。她不知该拿这份似是而非的思念怎么办。全身又变得无比的敏感,曾经所有的触碰都留下了病痛。
她又开始恢复舞蹈。看着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渐渐圆润起来。
这时听见护士打铁般的嗓门:“一六○chu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