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严歌苓

“咱先进院里去……”凤儿在央求他了。

牛旦的唇上一层毛耷茸的短须,压在凤儿还没合上的嘴上。

“……我梨花婶托的那个人,咋还没把栓儿的消息打听回来……”凤儿的嘴唇挣扎出来说。

她把手摸在他的腮帮上,他刮脸刮得再勤,那络腮胡总是把他下半个脸弄成一片青灰色。

他一下扒开她摸在他络腮胡上的手。这时他才真的可怕起来。那么狠地瞪着她。然后他狠狠的眼神蔫了,就像刚认出她是谁似的,他猛一醒。认出她是谁了呢?是他两个月前还叫“嫂子”的女人?最后一次叫她嫂子,就是那天黎明。就是他和栓儿一块儿出去敲疙瘩的那个大雨的黎明。

牛旦逃似的跳下车。凤儿想,栓儿是活着是死了,他都是他牛旦兄弟心里最疼的地方,碰不得。这一想,凤儿真想把牛旦拉回自己怀里,好好疼爱一番。虽说柳凤比牛旦小两岁,毕竟让他叫嫂子叫了两个月,这时对他生出一种姐姐式的温情。

牛旦闷头把打的柴往下卸。凤儿打算赶着骡子把自家的柴送回去,却听梨花叫她:“凤儿!”

柳凤儿一抬头,看见梨花在屋顶上。她在那上面收晒了一天的柿饼。刚才她和牛旦那一幕,也不知这个婶子看见没有,看见多少……

“梨花婶,你吓俺这一跳!”

“给你爸拿上点馍,省得你回家蒸。”

“不了,俺们老吃您的东西!……”

“你不拿,还得让我跑趟腿送去。”

“那您就送呗,正好俺们能留您吃晚饭。”

“有啥好吃的?”

“您一来,俺爸吃啥都好吃!”

“这死闺女!……高低进来坐一会儿,陪婶子说会儿话!”

柳凤只好跳下车。她帮着牛旦把两大捆柴搬进门,心里还在为梨花看见她和牛旦的那场亲热别扭,这时只听见牛旦“呃”了一声。这不是寻常的嗓音,是人在噩梦里才会叫出来的声音:他觉着自己怎么也叫不出声,其实叫得声音已经很响。这声音让别人听上去汗毛凛凛的。

凤儿赶紧朝牛旦转过脸。牛旦的脸色土huáng,比那一声“呃”更可怕。若把这脸搁平,烧上huáng表纸就能哭丧了。

“牛旦,你咋了?脸恁huáng?”

牛旦看着五步远的地方。

凤儿回头,见五步远的厨房的墙上钉了一张黑色的狗皮。刚刚钉上去的,大张的嘴角还有血迹。那是很大一条狗,把一面墙都遮黑了。

“凤儿,你接把手来!……”铁梨花在屋顶上叫道。

柳凤不动。

“梨花婶!牛旦这是咋了?!”

“他呀?不听话呗,衣服穿少了,夜里受了风寒。肚子也不好,跑好几趟茅房,鞋都踩到泥洼子里去了!……”梨花又是疼爱又是抱怨地对柳凤说。

牛旦低着头走开,快步进了黑dòngdòng的堂屋。柳凤跑过去,接过梨花递下来的柿饼串子。

“大小伙子,没事!回头我给他熬点药,驱驱寒气,也驱驱邪气。”

“驱邪气?”

“咱这一带呀,寒气里都带邪气。yīn气太重。你没觉着yīn气重吗?”

柳凤让这婶子弄得有些迷糊:她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更像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在说话。梨花婶子的聪慧jīng明,有口皆碑,从来不会像此刻这样神道。

“这两天,总觉着一股邪寒往骨缝里渗,浑身的疼呀!”铁梨花从梯子上下来,手脚轻盈如燕,可口气像村里所有上岁数的老太婆似的。从她细条条、袅袅娜娜的身段上看,离那种上岁数的“疼”还远着呢。

“你可别走啊,孩子。我可想你呢!”梨花拉着柳凤的胳膊,拉得老紧的。“高低拿上点蒸馍给你爸。都蒸在锅里呢。”

柳凤想问问那张小牛皮大的狗皮从哪里来的,但她插不上话。梨花絮絮叨叨,神神叨叨,可又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牛旦,点上灯吧!我留凤儿跟咱一块儿喝汤。”

牛旦在屋里一声不吭。

“这孩子,不点灯,想给我省油钱呢!”

饭桌摆开,柳凤把一碗碗汤往堂屋端。

铁梨花叫道:“牛旦,咋让客人动手啊?你来端端菜!”

牛旦踩着鞋帮“踢里踏拉”地往厨房走来。凤儿这时端着一大盘炒萝卜丝走出厨房。

“我这憨儿子,眼里就是没活儿。”梨花“打是疼骂是爱”地抱怨着,“他会一只手端盘,空一只手,也不知顺带捎上筷子!栓儿这点儿可比牛旦qiáng……”

铁梨花一边摆下筷子,一边连怨带笑地说着。

“婶子您别再提那人了!”柳凤说道。

“栓儿做活儿就是漂亮啊。”梨花说。

三个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栓儿勤劳不假,眼里也有活儿,但论谁能做出漂亮活儿来,全村都得数牛旦。牛旦是颗算盘珠,拨拉它,它才动,一动起来,不把活做漂亮他不歇手。

“栓儿进出手都不会空着,不像我牛旦……”

“婶子,我不想再听这人的名儿了!”柳凤声音僵板板地说。

铁梨花似乎没听出她在回敬她这个长辈,还给她夹了一瓣咸jī蛋。

“咱有一句说一句,是不是,牛旦?”梨花说。

“他还算个人吗?为那点陪伴尸骨的东西拋家弃妻!”凤儿说。

牛旦喝汤的声音特别响。油灯的光亮中,他吃的一头汗,汗珠亮闪闪的。

“妈,你们吃,我出去转转。”他搁下碗的同时,站起身。

“牛旦你先坐下。”梨花说。

牛旦又坐下来。

“昨天几个八路让日本人抓了,都砍了头,你知道不?就在火车站外面。那几个八路夜里下山来,去摸鬼子的营,摸掉一个鬼子哨兵。八路身上带的有手榴弹,见那鬼子营房的窗子开了半扇,就往里扔。这鬼子们的窗子上全有纱窗子,八路看不出来,手榴弹可就让纱窗子弹回来了,炸伤了俩八路,剩下的八路背着伤号跑不快,全让鬼子抓了。今天早上在火车站斩首示众。那八路好汉能不报仇?今晚说不准有仗要打哩!……”

牛旦只好坐在板凳上,一看就是正在想借口再溜。

“刚才咱说哪儿了?凤儿说栓儿咋的?抛家弃妻?……”柳凤这时打算告辞,站起身来:“婶子,不是我说您,当时您要把实话告诉我爸,我爸准不答应和栓儿这门亲事。谁知道他gān的是这么个缺德勾当?天底下还有比掘人老坟还造孽的勾当没有?您明知他那洛阳铲就没闲过!现今他花天酒地活着也好,bào尸野地也好,就算我从来没认识过这人!”

铁梨花和牛旦都不言语。一向喜庆温顺的柳凤甩开脾气,口气跟那种让鬼子绑走的抗日女学生一模一样。

“您不要再跟我提他!”她腮上挂起泪珠:“我和一个qiáng盗做了一场夫妻!还是qiáng盗里罪孽最深的!不敢明抢活人,只敢暗抢死人……”

“‘盗亦有道’!”铁梨花打断柳凤。她这四个字马上止住了凤儿的脾气。

“盗墓这行,最讲究的就是信义、情义。为啥它总是一家子、哥儿几个合伙呢?只有一脉相承的亲人才信得过。所以能合伙敲疙瘩的人,到终了就活成了一家子。我这条命就是盗墓贼救下的。没有情同手足的栓儿爹、栓儿妈,有我和牛旦今天坐在这儿吗?这种情义是寻常人家没有的,这是性命相托的情义!”

柳凤不知去留地站在门口。

“你回来。”梨花说,声音不轻不重。

柳凤给线拽住一样,一步、两步、三步,走回桌边。

“你坐下。”

柳凤还没等梨花的话落音,已经坐下了。就跟赐了她座儿似的。这个铁娘娘不耍威风就峥嵘毕露了。在铁梨花露出要收回她对你的宠爱时,你会懊悔你太作了;你顿时意识到曾经得到的宠幸是多么不易。柳凤坐在那儿,只希望别太招这铁娘娘的嫌弃。

“我们这行的信条,就是‘盗亦有道’。栓儿遵守了这个信条。他死得清清白白。”

牛旦和柳凤同时张了一下嘴,瞪着她:说他独贪了财宝,无耻地活在某地的不也是您吗?

“栓儿死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别人的反驳、疑问早就不作数了。所以柳凤半张着的嘴又慢慢合上,听到了定论一般。

“那您是咋知道的?”凤儿轻声问道。

“他就像我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孩子死了,妈咋能不知道?……这风啊、雨啊、云啊都是栓儿的魂,这些天,在哪儿我都能看见我栓儿的影子……”

她的声音平直,无悲无忧,是那种伤心过度后的平静。

牛旦受了恐吓似的说:“妈您尽说的这是啥呀?……”

“我也能从黑子眼睛里看见栓儿……栓儿就从黑子那双眼里直直地瞅着人……”铁梨花说。

柳凤脊梁“嗖嗖”地过凉风。她一把拉住牛旦的手,想要他护着点儿自己,但她发现那手握成一个铁蛇般的拳头。

这时铁梨花站起来,拿起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出堂屋,走到只剩最后一点huáng昏光亮的院子里。现在她在屋内手握手的年轻男女眼里,是huáng昏里一条细条条轻飘飘的影子。她仰脸向天,用筷子敲着碗,突然用拔高的嗓音说:“栓儿,回家来喝汤啦!”

大门“咣咣”地响起来。

牛旦反过来把凤儿的手就要攥碎了。

铁梨花对门外说:“来啦!”然后她转脸朝堂屋喊:“牛旦,掌上灯,陪妈到门口看看,谁来了。”

牛旦不动。

“牛旦,没听见呐你?”母亲发火了。

牛旦只得拿着灯,走出堂屋的门。铁梨花却已经独自走到大门口了。牛旦此刻走到厨房位置,那张冒着血腥气的黑色狗皮就在他身后。门被铁梨花拉开,黑子如同一阵黑风似的刮进来。

“娘!”牛旦叫了一声,同时向后退去,正靠在那张黑狗皮上。

牛旦从两岁以后就不再叫母亲“娘”了,改口叫“妈”。栓儿管他母亲叫妈,牛旦跟栓儿学的。

梨花被他两岁的呼唤给叫醒了,几步窜回来,一脚踢在黑狗胸口上。

“死狗!看吓着我的孩子!”说着她已把牛旦搂在怀里,脚踩在打碎的煤油灯玻璃罩上,一块玻璃被踩崩了,弹得老高。

“不怕,娘在这儿,怕啥?”梨花说着,眼泪淌了满脸。“这是柳叔家的黑子呀,你怕它gān啥?……”

黑子被无来由地踢了一脚,委屈至极,马上跑到女主人凤儿面前,嗓子眼发出又尖又细的娇怨声。

“噢,是这块狗皮吓着你了?我这憨儿子,这是妈从镇上孙屠夫那儿买的,打算给你柳叔做chuáng狗皮褥子,他住那窑屋可cháo哇。”

铁梨花感觉牛旦抽紧的身体渐渐松开了一些。

“怪妈不好……都怪妈……”她说着,哭得更悲切了。“妈该早些告诉你,省得把我孩子吓成这样……”

柳凤觉得她又懂又不懂眼前的母子。梨花已经不再是刚才神神叨叨的女人,但她也不再是以往的那个亲热可人的婶子了。

“凤儿,来,帮婶子扶牛旦回屋睡去。受了寒就怕受惊吓。这下恐怕得有几天养了。”

她一手搂住牛旦的腰,另一只手把儿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这憨小子,这两月吃胖了。”凤儿走过来,要接手,牛旦自己站稳了脚,朝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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