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的晚餐是烧煳了的土豆汤。陈乔治死去之后,大家就开始吃法比的煳粥煳汤。不同的是,这顿晚餐分量极足,每个女学生都吃双份。下午法比在准备晚餐时,并没有料到那十三份汤将多余出来。女学生们终于实现了她们这些天藏在心底的祈祷:让我饱饱地吃一顿吧,别让那些窑姐分走我的粮食了。她们没想到,她们的祈祷被回复了,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回复的。她们一勺一勺地吃着土豆汤,书娟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苏菲。苏菲脸上一道血痕,是混战时被指甲抠的,那道血痕是苏菲麻木的脸上唯一的生动之处。谁也没有发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们。也没人说:不晓得她们活得下来不?但书娟知道同学们跟她一样,都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忏悔:我当时只是想吃饱,没想到我的祷告对她们却成了恶毒咒语。
还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大截成长,她们才能彻底看清这天晚上,这群被她们看成下九流的女人。
晚餐前,法比·阿多那多带领她们祈祷,然后他匆匆离去了。
夜里十二点,法比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西洋女士,学生们认识她,此刻轻声称唿她“惠特琳女士”。女士和法比一样,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手势眼神也像中国人。她带来了一个理发师给女孩们剃头。两个小时之后,一群小女生成了一群小男生。惠特琳女士是乘一辆救护车来的,凌晨离去时,救护车里运载了一车穿着条纹病号的少年病号,“他们”个个面huáng肌瘦,眼睛呆滞无光,条纹病号服飘飘dàngdàng,看起来里面没有一具实质的身体。
我姨妈和同学们扮成染了传染病的男孩,在金陵医学院的病号房藏了两天,又被偷偷地送到南京附近的乡下,再从那里乘船到芜湖,而后转船去了汉口。法比·阿多那多一路护送,身份从神父变成了监护“医生”。谁也没想到,那次临时的职业伪装永久地改变了法比的身份。半年后他回到南京,辞去了教堂的职务,在威尔逊教会学校教“世界历史”和“宗教史”,在其他大学零散兼课,那十三个被秦淮河女人顶替下来的女孩中,唯有我姨妈孟书娟一直和他通信,因为她和他都存在一份侥幸,万一能找到十三个女人中的某一个,或两个,即便都找不到,得到个下落也好,别让他们的牵挂成永远的悬疑。
审判战犯的国际法庭上,我姨妈孟书娟认为她见到的那个面目全非、背影如旧的女子就是赵玉墨。孟书娟给当时在美国的法比 阿多那多写了封信,告诉他赵玉墨还活着。法比的外祖母是一九四五年十月去世的,给孤儿法比留下了一点房产,法比去美国是为了变卖它。我姨妈在信里告诉法比,赵玉墨如何否认自己是赵玉墨,法比的回信一个月之后到达,他说也许赵玉墨只能成为另一个人才能活下去。
随着日军在南京屠城,qiángjian的事件渐渐被揭示,渐渐显出它的规模,我姨妈对赵玉墨的追寻更是锲而不舍。她认为她自己的一生都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七天改变了。她告诉我,离开教堂之后,她和同学们发现常常冒出窑姐们的口头婵,或冒出她们唱的小调,那些肮兮兮的充满活力的小调居然被学生们学过来了,全是下意识的。偶然争吵起来,她们也不再是曾经的女孩,变得粗野,个个不饶人,你嘴脏我比你还脏,一旦破了忌讳,她们觉得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男人女人不就那一桩事?谁还不拉不撤?到了想解恨的时候,没有语言比窑姐们的语言解恨了。那之后的几个月,法比 阿多那多费了天大的劲,也没能彻底把她们还原成原先的唱诗班女孩。
我姨妈跟我说到此,笑了笑: 法比哪里会晓得,那对我们是一次大解放,我们从这些被卖为奴的低贱女人身上,学到了解放自己。
在我二十九岁那年,我姨妈孟书娟完成了她对十三个秦淮河女人下落的调查。
赵玉墨是十三个女人中唯一活下来的,也是她证实了那次日本中高层军官如何分享了她和另外十二个 女学生 。其中有两个企图用牛排刀反抗(从威尔逊教堂餐厅里带走的牛排刀),但反抗未遂,当场被杀害。其余十一个女人在日本军官享用够了后,又被发放到刚刚建立的慰安所,两三年内,相继死去,有的是试图逃亡时被击毙的,有的是染病而死,个别的自杀了。赵玉墨的幸存大概应该归于她出众的相貌和格调,享受她的都是中下层军官,因此对她的把守渐渐放松,使她终于逃跑成功。大概她是在做了四年慰安妇之后逃出来的,至于她为什么要整容,我姨妈一直找不到答案,我也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