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东旗也从内质中无法逃脱母亲的复制;无论她怎样好斗、挑衅,最终她总是让步。婚前她向父亲让步,嫁了父亲中意的女婿。婚后她向丈夫让步,回到娘家,让丈夫去爱他始终在暗中恋的女人。嫌社会太闹,她隐居在家;又是家里烦了,她隐居到学校。虽然她不断和人斗嘴,但真有是非她总是披衣趿鞋在局外溜达。她的披衣趿鞋和孩儿妈虽然在风格上有区别,本质却一模一样(本质是她们那彻底灰心后的快乐。)霜降将毛线球缠绕整齐,一边摘掉线上的草叶。这样也没惊动孩儿妈。她像是有形无神了。她还有无形有神的时候。那晚上霜降与大江相跟着进院子,轻手轻脚锁车时,发现孩儿妈从花坛边走过。见他俩,她吓一跳似的站住了,意外极了的样子。而霜降却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感觉:她一点也不意外,她伺侯和窥测着他们、人们。
“噢!捣蛋猫!……”霜降将毛线球递还给她,她对霜降笑,神志却根本没参与这笑。半年前霜降向孙管理提出辞职,还没等回答复,四星的事发了。在四星自杀的理由没弄清之前,院里勤杂人员不能动,孙管理对霜降这样说,谁的话。孩儿妈的。孩儿妈一向有神无形地gān涉院里的事。
“听说你决定不走了?”孩儿妈问霜降,未等答她缀一句:“留下好啊。’她这时笑得神形合一了。
霜降想说:我哪里讲过我想留下。但她知道她已被决定留下了。这院一子的人进或出、走或留都是被决定的。
“他现在需要人照顾。”孩儿妈说。
他,当然是四星。出院后的四星话少觉多,享受了一个多月的自由,主动回避家庭晚餐。经常地,还是霜降将饭端七楼。饭后他总是散散步,有时也去看人打打麻将。
牌桌上有人向他借钱,他也借得不骂骂咧咧、总之他变得很温和、宁静或许惟有霜降感到他的温和宁静恰恰像一场绝症的潜伏期。
“他出院以后简直换了个人一徉,那么……那么……”
她举起手中的半截子毛衣端详大小,又似乎借它的颜色形容四星——那么柔和,那么似是而非莫名其妙。
它是织给四星的吗?那么她对四星是有偏爱的?因为她最初的偏爱招致丈夫对四星的nüè待,又因为丈夫的nüè待,她补过一般更偏爱得多些,更蹑手蹑足些。这样,四星如今就成了这个逆循环的恶果。
霜降忙说这毛衣颜色真好。
“男的女的都能穿这颜色!”孩儿妈像是心里有了靶了。那靶子会是兆兆吗?大江到部队实习的前一阵,兆兆来得很勤,常听她孩子气的嗓门:“大江.打会球吧?!”
“大江,我骑摩托你坐后面,怎么样?”“大江,你帮我把那猫逮住!非治它不可,它搔我脸!”兆兆和大江打羽毛球时,会围许多人观看,有时连孩儿妈也悄悄挪近,眼高高低低地随着兆兆起落。兆兆总是一身短裤短衣,腰里系一件羊毛衫。有小阿姨问:“兆兆你gān嘛不把毛衣穿上?
那样能暖和吗?”
兆兆没有回答。后来人们发现她总是把不同颜色式样的羊毛衫系成不同风格,才明白那样系便是矫健潇洒,是种装饰。不久小阿姨们打球身上都系件羊毛衫。
很快就见孩儿妈织这件毛衣了。
接过霜降递过的毛线球,她轻说声“谢谢”。意思像打发霜降走开,却在霜降欲离去时说:“大江走是你去送的,对吧?”
“对呀。”那是个清早,大江叫住刚起chuáng站在院里梳头的霜降,问她能不能帮他把行李用自行车驮到汽车站,再把车骑回来。大江一向不调遣父亲的司机和警卫员。
霜降边同答边观察孩儿妈的脸。这脸上你休想看出她心在怎样琢磨你。
“大江这孩子从小就和佣人们处得来。过去有个老佣人的儿子到现在还跟他通信!”她慢慢开始编织:“兆兆那姑娘事业心很qiáng,这一阵说是开始给主刀医生当副手了。
不然大江走她会来送的。”
何必又是佣人又是兆兆地提醒我?难道大江会做那么糊涂的事,为我去得罪兆兆?难道我有那么高的心去夺兆兆位置?尽管那个清早大江头一次吐口说他喜欢我。
在听孩儿妈聊大江怎样与其他程家儿女不同,兆兆怎样出色,人们怎样认为他俩天生地造地般配,霜降随口附和着,心里却油然生出一股对大江的怨。怨那个清晨的他。
那早晨他说人不能选择父母,要是能选择,事情怎会那么复杂。他的话渐渐乱起来,说他对女人的爱部分取决于那女人爱他的程度;他只爱爱他的女人。要是爱他的女人恰巧美丽可爱,他就不再管得住自己。“我不是在说兆兆。首先她不美,其次她骄傲得爱不起别人来。”
霜降手用力托住自行车货架上的行李,气也不敢出。
眼看自己那份乐天知命、安分守已的无望再次被带到希望的薄冰上。
“我知道你喜欢我。”他说,眼神和声调都那么郑重,如此郑重地耍无赖,把起因后果都归了她。
她知道她不该问起兆兆,结果还是问了:“你和兆兆chuī啦?”
“没有。”
她完全不懂这局面了。
看出她不懂,他说:“我希望我和你一祥,有个普通的家庭,劳苦的父母:然后我奋斗。我奋斗出的东西都是我的,谁敢说它们归我父亲?我要人知道无论我程大江的父亲是gān什么的;无论有没有父亲,我都有不变的价值。
女人也一样,她的价值摆在那儿,那价值什么父母都给不了。”
到汽车站了,霜降说她得回去叫孩子们起chuáng,弄早饭给他们吃,然后送他们上学。她用这些提醒他她是做什么的。兆兆呢?每天被保姆叫起chuáng,吃保姆弄成的早饭,被父亲的轿车送去上班,白大褂飘飘的,人跟在白大褂后面叫“赵大夫”。也许这对比起作用了,大江将行李拎下车架时对她说:
“喜欢我是很不现实的。”他伸出手去和她握:“就像我喜欢你一样不现实。好吧,再见。”他跨上汽车,扭头对她笑一下。是那样笑的:眼里有遗憾、嘴的一边老高地翘着。似乎看透了她,只要他要,她就会给;她给时,就会忘掉她被轻视甚至被欺凌的处境;她给,是不求结论的。
现在霜降想,仅那笑,也足以使他讨她的喜欢成为完全靠不住的东西。
这个家的子女都会那样笑。假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单薄秀气的男孩(传说中是那样个男孩)出现在这院里,胆法地羞怯地管孩儿妈叫“妈”,霜降会马上知道他是谁。他是一段不体面但真诚的感情的孩子。那多么好,霜降想,他一定不会这样笑。院里不会有人理睬他,包括孩儿妈,霜降会理睬他的,她宁可跟他一块走出这院子,这院子里的人个个会斜着一只嘴角笑。
那个不会斜着一只嘴角笑的男孩在哪儿?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被娩出孩儿妈的母体不久就死了吗?……
霜降从神形再次分离的孩儿妈身边走开。假如她霜降注定属于程家院的一个男性,她该属于他。惟有他不会拿那斜一只嘴角的笑来欺凌她,轻慢她。
淮海老婆出国后,李子半公开地跟他同居了。小保姆们吵架时常相互揭短:你不要脸,让淮海摸熟了捏烂了!
你要脸,你挺上去脱光了也没人摸你!李子的事就这么吵出来的。吵到程司令那儿,程司令叫了淮海去他书房,父子俩声高声低,全院子都屏住气听。
“……肚子搞大,你要挂我的名去给她找医院,我下了你的大胯!”
“肚子大了总得找医院……”
“撵出去!你不撵她,我叫人卷你的铺盖!你在外头欠过女人啊?你那个男盗女姆的电视台里多少女人?你个个往家拖,我都没管过!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偏偏在家里不得闲。告诉你,畜生!第一我没钱给你,第二,公安局找你麻烦,我不认得你!”
李子并不怕解雇,她梗梗脖子站在院子当中说:“撵我走?淮海,我不是你那糖稀老婆!只要你敢杀,就杀了我,不杀,我肚里故事多了!老实说,我也是人玩剩了给你的。谁玩的你别问,问诧着!哼,别想把我也当那个女疯子处理,我认识的小保姆老保姆多了,这边你们灭我口,那边领导就晓得一五一十!天下不都姓程!……”院里除了孩儿妈还在她的竹躺椅上扑扑扇子,几乎全都紧在花坛前、李子则站在花坛上,像当年学cháo女学生做演讲。
有人说;快去叫孙管理!
“孙拐子来正好,姑奶奶晓得他身上有几颗瘩子!说错了,捉我进大牢!我倒要看看这些揩净油的男人有多大底气撵我走!……”说着,她朝程司令书房毒毒膘一眼。
这回连川南都只敲边鼓一样骂一阵,没上去格斗,一方面她自己有身孕,另一方面她也听出李子的话不是虚张声势。
儿天后李子仍是被解雇了:川南拿了根擀面杖跑到女佣居室,砸碎李子所有的瓷器与玻璃,边骂:“小婊子,让她告程家的状去!看她告得倒谁!看她手眼通天!叫她告!告yīn的!告刁的!”
屋里砸到屋外,砸到后来也忘了屋是程家的屋,她把窗玻璃也捅碎了。孙管理拐搭着腿跑来又拉又劝,程司令和孩儿妈却不见影。
晚上淮海从外面回来,嘴里哼着歌,见院子静了,只川南一个执着擀面杖来回踱,稀罕了,问:“川南,又抽什么风?”
“帮你教育你那小蹄子!”
“有你什么鸟事?回去和你爷儿们好好练练chuáng上的,别每天闹出那么大动静,让别人听了也不知你俩谁nüè待谁!……”
“臭不要脸的!……”川南端着木仗就去追淮海,淮海赶紧进屋栓了门。川南杵一杖骂一句:警察正操着你的心呢!过了初一你过不了十五,不是看老爷子的情面,你个歹徒花贼早下大狱了一一你以为你那就是玩玩女人?你那是yín乱团伙!你罪还轻了你?看huáng色录像都嫌劲儿小,非看活人表演!还叫什么“观战”!臭流氓你敢说不是?
你敢出来扇你姑奶奶说她造谣?说呀!敢说你们那些狗男女没在一块配种杂jiāo,跟牲口一样jiāo给人看?!……
淮海在里面把摇滚乐开得整座楼一蹿一蹿的。将军终于出面了。
“川南,你给我马上滚回屋子!”
“淮海造的孽您……”
“马上给我滚回去!”他转向其他人,“都回屋子!彻底地无聊!完全地堕落!饱食终日,不gān好事的下流胚!……”骂得院子肃穆井然,他才歇口回自己卧室。他不知道这院子照样在十点半之后活转来,照样有红男绿女造访,照样无聊地快活,川南淮海照样谁也离不开谁地坐到牌桌上。
这夜女佣们的居室也斗胆不熄灯。所有小保姆都从自己主人家冰箱拿点什么,各自烧妙出来凑一桌席。平常日子她们也间或开开这类夜宴,但向来都只敢吃“阳chūn面”
最多甩些蛋花进去,还是帮厨房搬jī蛋时故意打碎,再从厨子那儿求来。她们之间虽然有仇有怨,永远有你死我活地争打,但程家人只要发她们中任何一个人的难,她们立刻姐妹起来,手足起来,就像前些年的政治术语“阶级矛盾替代了人民内部矛盾: